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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2 06:36:31瀏覽535|回應0|推薦31 | |
回憶是思緒對時空的追溯,就讓思緒興起,讓過去的景色逐漸清晰,衝擊而濺灑的浪花打在岩石,漸漸磨平所有的稜角分明,留下細細綿綿的沙,隨風而去。回憶的風,思緒的浪,人如舟,揚帆於人生這條河流,過去不斷過去,未來不斷未來,得失之間怎能盡如人意?倀然若失的曾經,若大於志在必得的將來,必然陷於追悔的漩渦,追悔就如夸父追日,永遠是追不到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痴。由失而思而痴,再由痴而知而釋,如此了然釋懷,於是回憶改寫過去。曾經無比醜陋的,回憶修之美好;曾經無比失落的,回憶賦予新的意義。這樣的回憶,溫故而知新,不亦樂乎?一個故,承載多少往事;一個新,轉換多少滄桑。一個故:故人、故事、故鄉、故國。一個故,名詞有了過去式,回憶轉折處,衍生極度不規則、千變萬化的過去型態,每一次的變化中,歲月的長廊響起了長長吁嘆。
去年這趟回台,高雄的夜晚清晨都在仁美度過。記憶中的仁美在地域上是廣義的,涵蓋仁美、華美、坔埔及大竹,基本上從水管路往東一片,皆是仁美。襁褓之年由於父親麵店生意太忙母親照應不來,我被託付在仁美的奶媽家。奶媽家離外婆家不遠,直到兩歲多才返回,所以我對仁美有份特殊的情感,紮根在靈魂深處。仁美仍住著兩位阿姨,三位姨婆,這次借住表姊家,即在大竹與華美的接壤處,表姊家圍牆外一畝鳳梨田,仁美國小不遠,街景依然熟悉。村莊不大,可是有一個地方最為遙遠,遠甚於銀河邊緣,那是於記憶中的外婆家,也是阿祖家。我從學堂路沿著一道斜坡而上,似曾相似卻又無比陌生,眼前浮現兒時的伴侶,嬉戲玩耍的天堂,我想起了逝去的外公外婆,想起了阿祖。 阿祖務農起家,牛舍豬寮就在斜坡半腰處,清晨與牛車逕向水管路的稻田。阿祖家後院有間小型的碾米場,總會預留一整年的米。講到米,阿祖家的米最多,母親總是笑著說,自家耕種的米自己煮來特別香濃。他身型寬厚,個子卻不高,長年穿著白色短袖汗衫,不愛穿鞋。嗓門大脾氣差,話不掩飾,兩三句夾帶幾個粗字,只說台語。說來慚愧,我雖生於鳳山長於鳳山,家族多是閩南後裔,那時我卻不會說台語,連聽也聽得吃力,與阿祖溝通只停留寒暄問暖,比手劃腳然後快閃而去。印象深刻莫過於阿祖的生日,當天的紅利肯定是冰淇淋蛋糕,我們苦苦等待就是分到一片冰沁的蛋糕,趁著尚未融化,喜悅以一小匙一小匙的方式,送入嘴中享用。宴席上,眾人向阿祖祝賀,大人互相敬酒喝茶,幾位阿姨在廚房準備羹湯,每次生日都要宴請三、四桌的親朋。阿祖有八個女兒,熱鬧可想而知。 阿祖的房間很簡單,因為沒有門所以不能說是房間,只是一張單人床鋪了竹蓆,放置在走道中,屬於開放空間。阿祖床底有個小鐵桶,裡面有象棋棋子,阿祖喜歡與自己下軍棋,會在農事之餘、晚餐之後,拿出棋盤開盞小燈,下一盤無關輸贏。我曾見過父親與阿祖下棋,楚河漢界勢均力敵,連環殺招大聲吆喝將軍,見招拆招許多算計。事後多年曾問父親阿祖棋力如何,一個微笑不言而喻,父親勢必讓他幾分,但要做得漂亮,不能讓阿祖覺得被欺負了。阿祖甚少悔棋,悔棋就認輸了。父親說阿祖生於日治時代,一輩子沒讀過書,但做人守信卻是真實。 有次父親遇到了經濟困難,購買麵粉的金額湊不出來,眼見還款的時間逼近,他親自去仁美一趟,向阿祖提及麵粉的款項還差二十萬,阿祖沒細問便讓父親隔日來拿。果然信守承諾,一疊疊的鈔票用米袋裝好,這筆錢約定日後償還。這筆錢是份恩情,也是長輩的關愛,讓父親記得一輩子。阿祖床底的小鐵桶,除了象棋棋子,還有銅板硬幣一些鈔票。數目不多,卻是眾知的秘密,有需要的可以領取,那是阿祖給子孫的零用錢。說也奇怪,小鐵桶從不滿溢也不曾空乏。 阿祖晚年依舊過著樸實的生活,沒有冷氣機,不裝熱水器。洗澡沐浴還要劈柴生火,用火的熱度通過管道加熱水。碾米廠旁有間柴房,專門存放木柴。多少熱水需要多少木柴,全憑經驗判定。八十多歲那一年寒冬,除夕夜歲末將至,阿祖經準備好了紅包袋,每個紅包袋封存著壓歲錢,掛念即將到來的子子孫孫。傍晚,他嚷著要提早沐浴,便去生火。當眾人再發現時,阿祖垂首坐在柴前,已無氣息。 阿祖別後,誤入歧途的舅舅揮霍家產,殷實家底戰勝不了賭性堅強,短短兩年就煙消雲散。母親家族從此由盛而衰,由衰而廢。不僅人去樓空,阿祖家更被賤賣,毀滅於殘垣廢墟。不肖商人盤走土地蓋起洋房一棟棟,拔地而起矗立在熟悉的街景中。離開台灣那年,阿祖家夷為平地,我曾目睹其荒涼,一隻怪手挖土機像怪獸,在靈魂深處掏心挖肺。每次經過這道斜坡,我都必須硬起心腸,假裝自己是陌生遊客,對著眼前的洋房,稱讚其建築華美。我總會刻意走慢些,慢慢地更慢些,彷彿是幽靈不肯離去,徘徊在附近的街道轉啊轉,轉入兒時的光景,再嚐一次冰淇淋蛋糕的喜悅,再體會喊一聲阿公阿祖的心情。仁美的故,故人、故事、故鄉、故國,都轉入這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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