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肚臍眼

（臺北文訊雜誌2024年12月號第480期第182-184頁）

鬧鐘設在五點三十分，早上準時鈴聲大響，我怕吵醒身邊的大眼睛(先生的綽號)，快速摁啞它，看著落地窗外隱隱透進來的一縷晨曦，掀被起床，進浴室梳洗，開始一天的程序。當我穿戴整齊，先上電腦跟系主任發電郵報告當天我的實驗室同仁誰會上班，然後去廚房，開冰箱取出大眼睛前一晚幫我做好的午餐。放進一個布袋，抽緊袋口，塞入書包。從皮包中取出唇筆，沿著嘴唇塗一圈，然後抽出深色口紅，填滿雙唇，一剎那，鏡中的我容光煥發，精神百倍。離家之前，回到主臥房，跟他説再見，這是我上班的儀式。

路上不管是否尖峰時段，我開著特斯拉Y型車，都能在三十五分鐘到達校園，在固定停車場泊車，先在辦公室吃一個草莓花生醬三明治和喝一杯熱紅茶，然後走進實驗室，吩咐實驗員和技術員當天要做的事項，再囘辦公室開電腦處理電郵，埋首必須提交的公文報告，十點鐘起身又進實驗室巡一圈，然後上網開視頻周會，與系主任交流科研進度、咨詢協助、要求加速雇用新人手續等。中午吃開心果、芝士、牛油果、白煮鷄蛋、西芹，又加一杯熱紅茶填飽肚子，我起身去操場繞兩圈，開心地看路邊的木槿（學名：Hibiscus rosa-sinensis）對我綻放笑顔，大大的綠葉開心搖手，我不禁開懷地喊，｢老朋友，又見到你了。｣你們齊聲寒暄：｢要天天來啊，相見歡。｣木槿終年開花，夏秋最盛，油彤彤，意殷殷，幾乎從空氣中可以擰出黃油來。

一到下班時間。顧不得欣賞天際紅霞滿天，一路飛車開進車庫，大眼睛已從汽車定位軟件獲知我到家，在家門口鼓掌，口吐蓮花：｢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這是他迎我回家的儀式。

看著他破相凹進的左臉頰、流口水的嘴角、消失的可愛酒窩，我快樂中帶點惆悵走向他，心裏自言自語，安全回家的我，可以聼他講｢我的今日｣，雖然口齒不清，我還是聽得懂和猜出他的意思。

他是黃浦江哺育的孩子，前年顎骨總是發炎疼痛，吃抗生素好了又復發，周而復始大半年，醫生診斷是顎骨因爲先前的放療造成骨頭壞死不能抵抗口腔細菌入侵而發炎，二O二三年一月六日星期五，M醫生決定把他腳骨移植做新顎骨，他很勇敢接受新挑戰，我請好休假。在維州上班的兒子回家開車陪我們清晨四點半去醫院，五點報到，接待員給我們一個病人號碼，我們陪他在術前等候室的床上説著鼓勵的話，提升士氣，他偷偷拭去滾下臉頰的淚珠，不願兒子瞧見，我緊緊握著他的厚手，傳給他溫暖。

麻醉師、住院醫生、實習醫生、護士來來去去，最後M醫生來在小腿上和臉頰上做記號，七點半被推進手術房，他的眼神依依不捨盯著我們，仿佛要鎸刻我們的模樣；我不敢説話就怕會淚如雨下。

我們被帶去家屬等待室，墻上有一個大銀幕打出病人的代號，可以追蹤正在何處，是否開始手術了等等。我們找到一個角落，打開筆記電腦，預備開始工作消磨時間，兒子決定回去上班，我開始寫我的論文，寫寫停停，老惦記著他，常跑去大銀幕前看他手術進行到哪兒？

當天有三十七台手術，別人的一直向前移動從開刀房搬去了恢復房，然後移去了病房。他們的醫生也時時出來給家屬告知手術進展。可是他的代號一直停留在開刀房，到了午後六點，等候室裏的滿滿家屬只剩寥寥數人，我眼淚不爭氣地泉湧，未知的恐懼佔住我的腦海，我的心不禁顫抖，這時那位身穿黃衣裳金髮女接待員瞥見我的哀慟，低嘆一聲：｢Oh, my dear. (哦，我的天!) ｣，主動過來幫我致電M醫生詢問進展，隨即溫和地告知正在縫合刀口，再兩三個小時就好了，她輕輕用紙巾抹乾我的眼淚，拍拍我的手臂說很快就回來，不久端著一杯水和兩片餅乾給我，說：｢我要下班了，妳吃這個會覺得好一些，沒事的，晚安。｣她的背影猶如一朵木槿花，搖曳遠去。

兒子買來麥當勞的魚堡和炸薯條，見我自己一人在空蕩蕩的等候室徘徊，面露訝異，抱抱我肩膀叫我先吃。七點半我看著銀幕，發現他終於被轉去恢復房，八點去了重症加護病房，八點半M醫生出現，笑眯眯地說妳先生很合作，全程睡覺，一直到手術完成才醒過來，他還調侃説：｢病人甜甜睡一覺，家屬心焦如焚像永恆，醫生如常手術過日子。｣

M醫生告知重症加護病房號碼，我快速收拾筆記電腦帶著兒子衝去找他，發現他喉嚨插管不能言語，胃插飼管動彈不得，手插點滴連擡手都受限。可是他微笑著看我們進門，彼此像隔世尋找，上天下地才相逢，如釋重負長吐一口氣。

大眼睛恢復的比預期好，M醫生說約七天後可以出院。 俗云：｢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不幸染上綠膿桿菌（C. diff），一天腹瀉七、八次，又爲此住院二十天，腹瀉未見好轉，後背和屁股已全脫皮潰爛，我心痛無語問蒼天，他多遭罪啊! 立刻決定帶他回家自己照料，一月三十日出院，靠著兒子的力氣扶他坐進汽車開回家，然後手扶四輪助步器顫巍巍進主臥房躺到床上，我對他説：｢再顛簸的生活，也要閃亮過。｣他茫然看著我，雙眼透著極度疲憊。

家裏環境安靜，空間敞亮，我請假兩周照顧他梳洗起居，護士定期上門給傷口換藥，復建師來做口語訓練。一周後他已能手脚麻利自由行動，最感安慰的是不再腹瀉，皮膚潰爛處開始封口，每天四頓固定用胃飼管灌成人高營養配方奶，體重日漸增加。我説：｢我去辦退休，可以整天陪你。｣他説：｢不要，辦公室是妳的桃花源，下班回家陪我就夠了。｣他的瞳孔裝滿真誠，我尊重他的意願。

銷假上班後，走去探訪木槿，淚眼嘩啦嘩啦，傾倒這些日子累積心裏憂懼塊壘，大黃花一直點頭，好像説：｢哭吧……哭吧……哭完就好。｣天堂裏的爸爸憂鬱地看著我：｢韞兒，堅强起來，妳扛得過這個坎，要像木槿花亮麗昂揚。｣｢好，爸，我聼您的話。｣回到實驗室，我藏起軟弱，秀出篤定，督促技術員完成預定工作，不能落下進度。這個桃花源只有不進則退，只能不斷前進。

日升月降，朝安夕迎，花開花謝，歲月沉澱，時光知味，六個月後拆掉胃飼管，他開始吃我做的菜肉泥。看著他肚臍正北方有一個小圓疤是四年前的胃飼管拆除後留下的疤痕，現在的這個在東北方，好像天上星象圖的火星和木星伴月亮。我說：｢你多了一個新綽號，就叫三個肚臍眼。｣他爽朗大笑，竪起大拇指：｢好。｣語氣裏沒有自艾自憐。

手術的後遺症使他口齒不清，我是他對外聯絡的聲音；他的聽力特別靈敏，堪做我的耳朵，我們相依爲命向前走。

燈下，在餐桌前，兩顆頭依偎一起，我吃他爲我煎好的肉餅和炒青菜，他吃我給他磨好的菜泥和肉泥，此刻，一分一秒真正擁有彼此，這是我們互動時間，我不敢多想明日還有否？謹記弘一法師的話：｢所願所不願，不如心甘情願；所得所不得，不如心安理得。｣烹調心平氣和。

三個肚臍眼也是一個木槿控，墻上貼著一張他照的我與這花的合影 （圖一）。他的眼眸中隱去外在的浮華世界，閃閃發光的是他內在的純真，噙著淚水看著照片說：｢我的幸福就是，每一天，有妳，有我，有溫暖；我的夢想就是，日日平安、健康、豁達、有陽光。｣

我微笑，内心緩緩滴血，默禱：上蒼啊！這是他的與夢同行，我餘生的亮點記憶旋律，低徊｢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

（2024年6月1日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

原刊載於文訊雜誌2024年12月號第480期第182-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