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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16 09:56:11瀏覽2382|回應3|推薦32 | |
很想念姆媽,真的! 竟然已經有十九年了嗎?想起來感覺好像才昨日,彼時,我們就已經住在美東,先生的媽媽,就是我的婆婆,她的農曆生日總是落在陽曆五月,正擬飛過去給她辦一個生日宴。意外地,她於四月在洛杉磯生病住院,先生飛過去陪媽媽,我天天跟她打電話,鼓勵她配合醫生治療,有時候碰到醫生正好查房,我也在電話上跟醫生説幾句話,瞭解一下情況。有一天,醫生說她不肯進食,我轉告她一定要吃,才能有體力抗病,她說真吃不下。
公公婆婆是浙江奉化人,婆婆俞玉英是奉化俞系家族,十九歲時與二十六歲的公公締結良緣,後來小兩口遷至上海開了照相館。在一九五一年搬去了香港。一九六四年,公公在香港病故時,婆婆才三十多歲,風華正茂,卻開始一生寡居日子,幺兒只有三歲 (圖一)。
圖一:姆媽和幺兒 這中間有不少人說媒,但是她顧慮她的三個孩子會被鄰里看低或排擠,也擔心被人虐待,故她寧可一個人做工養家,拉拔大孩子。孤獨是一種餵養,對孩子可能是養分,對她卻是一日又一日的折磨,磨出生存的堅强,繼續扛那一家子。後來,她做假髮生意、皮大衣出口、到美國開中國餐館等,是位小規模企業家。 我先生是長子,上有一姊,下有一弟。他在香港讀完高中,留學美國,勤工儉學,自立自强,學成後,載著從香港來美國參加畢業典禮的媽媽環遊美國一圈。媽媽回香港,他在美立業。那一大圈的旅遊,他找到他的窩。他從一個島來到美國大陸,當他與媽媽告別時,他知道,他要為小島與大陸搭一座橋。幾年後他認識了剛從臺灣來留學的我,於是成家。在一九八三年前後,將香港全家大小都申請來美國新大陸安居樂業。他叫媽媽為姆媽(上海人對媽媽的稱謂),我也跟著稱婆婆為姆媽。
姆媽來美國之後,帶大四個小孫,其中兩個是我們家兒女。她先跟我們合住,由於她平日説上海話,所以我們耳濡目染,也都說上海話了。語言是鄉愁,也是城堡,當一家子説著上海話,我感激姆媽,讓我們在異地,留存屬於東方的、那一個最深情的依歸。
姆媽的菜好吃,煮出來的菜,大家一搶而光,立刻盤底朝天。我幫忙她打下手,自然也看會了,能烹出一些高難度的上海菜。她的拿手好菜不勝枚舉。其中特別的是麵拖螃蟹、雲吞鷄湯、苔條黃魚,那是上海餐館難能吃到的菜肴。譬如麵拖螃蟹,訣竅在於調麵糊,一碗麵粉裏面加一大匙醬油、一小匙糖、適量的水混合而成。馬州盛產青蟹,秋天蟹肥,買回的肥蟹洗净切半,切處粘好麵糊,立鍋中煎成金黃色,然後加入麵糊與半碗毛豆,翻轉均匀炒熟,加入紹興酒和葱花,即可上盤。此時的麵糊有蟹肉的鮮味和蟹黃的美味,這個精華帶給舌頭上的味蕾有一些貪婪的極至的享受,帶給腸胃完全的滿足感。還有下雪天的雲吞鷄湯,那是全雞加火腿和筍片慢火燉出來的湯汁,伴著自製的上海雲吞一起吃,濃郁的質感享受,太美妙了,屋外儘管是無邊的冰天雪地、天寒地凍,屋内是一方春天,飛揚幸福的旋律,是我們與先民的傳承,沒有熱烈的辭匯與口號,只是一個盤子接著另一個盤子。
姆媽很會織毛衣,常年見她手上滾著毛綫,飛速穿針引綫,很快就織好一件毛衣或背心。我至今還穿著,暖乎乎的,好像她就在眼前跟我説話。可惜我沒跟著學,不會算針數,何時應該加減。至今我只會織圍巾。這樣一個傳統技藝滴著姆媽澎湃的母愛,流淌在我的血液裏,後悔從沒有對她説出「我愛您」三個字。 姆媽心好,性喜行俠仗義,當年是上海街道組織主任,管理街坊之大事和小事。搬去香港後,還是喜歡為鄰居排憂解難,若遇到不義不公之事,她絕不會袖手旁觀。她的幾位姐妹淘後來分住美國各地,喜歡找她訴苦,常見她在電話裏替對方分是非,講公道。她喜歡給我先生述説這些錯綜複雜的鄰里恩怨;我先生也不嫌煩瑣地聆聽。多次長途開車旅遊,他開車,姆媽坐在副駕駛位置,我與孩子坐後座,他們娘兒倆一路話往事,時間穿越到一九五O年代,車内變成上海的菜市場、戲院、鄰居、石庫門、半閣樓,然後是香港大陸媽媽家裏事,我瞌睡醒來,他們才剛説到小陸媽媽的大兒子。
姆媽好戲曲,滬劇和評彈都能哼上一些。我們平常陪她看錄影帶,也培養出了看戲曲的興趣。諸如「庵堂認母」、「白蛇傳」、「祭林妹妹」等。我們家的客廳穿插中國戲曲和美國都市劇,孩子和我獲得中西文化的交叉熏陶。今日孩子偶爾會説:啊,我跟阿娘(奉化人對祖母的稱謂)一起看過那齣戯。姆媽對我們的影響藏在生活的細節裏。我問孩子:什麽是你最想念阿娘的?孩子說:我隨時可以到她房間要求她跟我玩遊戲。可見姆媽在我兒子的心裏占著一個不能被取代的地位。
姆媽很大氣,疼子女、媳婦、女婿、孫輩,每一次從香港探親回來,一定帶回滿箱子的禮物,很大方慷慨。她若去奉化老家,也不例外。於是東方的古玉鎖携著西周的印記穿上紅繩索戴在我兒子的胖胖手腕上,從嬰兒戴到上幼稚園,才拆下來放在保險櫃裏,珍藏阿娘的愛心與祝禱。
姆媽潛心信佛,每天早上醒來,梳洗完畢,就誠心捻著念珠背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她曾經讓我看著經文,比照她的背誦,一字不差,很了不起。她的記憶力奇佳,分析力又强,對曾經經營過小企業的她禮佛供香,是她人生的回饋。
有一天,姆媽吃了一顆很甜的桃子,就順手將核埋在後院土中,隔了幾周竟長出幼苗,次年春天已是亭亭玉立,并且開花結出一顆大桃子。此時,她已遷往洛杉磯與小兒子同住。我邊吃桃子邊感激她的栽種之恩,又等了一年。該桃樹又結了十二顆果子(圖二),我們帶了六個當作蟠仙桃送她,祝她福壽安康,她滿面笑容,歡欣之情溢於言表。後來她搬到老人公寓獨居,擁有自己的獨立空間,更是身心愉快!那時,我想幫她在大花盆裏種一棵桃樹,但是時不我與,姆媽舊疾復發。種桃之願進駐我的夢想,隨著我去香港、上海、加州、華府。夢裏的桃樹果實纍纍,把枝幹壓成了月牙兒。 圖二:蟠仙桃送姆媽,祝她福壽安康。 晚年的姆媽與病魔奮戰兩年,堅强無懼,我先生一年從馬里蘭州飛越整個美國去洛杉磯看姆媽六次,最後一次去原是計劃一如既往只留一周,後來又留一周,多陪姆媽聊天,帶她外出吃飯,遊西來寺。那時我也天天打電話問候她。她的精神一直很好,意外的是她的病情於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急轉直下,然後隔了兩天,在一九九九年五月九日驟然病逝,該天恰是她的生日,也是該年的母親節,三個子女陪侍在側。我先生留下處理善後,我帶著兩個孩子從馬里蘭州趕去洛杉磯與他會合,送姆媽最後一程,以佛教儀式下跪行禮灑水送花下葬於洛杉磯玫瑰崗,這是她生前預買的長眠處,可以遙望西來寺的金頂塔。那幾天我們就都住在她的公寓裏,處處是她的氣息,音容宛在。我先生說:這是天意。他的語氣雖是平靜,卻真情流露。
從此以後,母親節是姆媽的忌日,不敢歡天喜地。每一次們去洛杉磯探訪親人,都一定去西來寺走一走,看一看供在該寺的姆媽牌位。碰到初一和十五時,還有僧人敲木魚誦經,在梵聲中,她年輕身影在我腦海搖迆(圖三),默想她日以繼夜的孤獨,直至瞑目,矗立屬於她的貞潔牌坊和我奉上的敬愛。
圖三:剛剛孀居的姆媽 如果沒去西來寺,一定買一束花,去玫瑰崗找她,她在裏頭,我們在外頭,卻心連心,先磕頭,然後説一説近況,話一話家常,倒出心中所罍積的喜怒哀樂或絕望,等聼到她一聲輕嘆,才噤聲。然後清理好她那小家園,再磕頭,心裏落了實,才開車離去看一看未來的方寸之地,就在同一個小山崗,只就爲了日後可以長侍左右。 幸虧有這兩個地方,懷念姆媽之情才有歸宿。很奇怪,每一次都會連想到《禮運大同篇》中「老有所終」,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很想念姆媽,真的!
(2018年7月31日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一稿; 原載於2018年9月11日中華日報副刊; 2018年10月17日二稿) 文章LINK: http://www.cdns.co,.tw/news.php?n_id=6&nc_id=251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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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