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來伴的微宇宙

龔則韞

原登載於臺北文訊2024年8月號149-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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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一位老年折翼A博士將要結婚，新娘B也是知識分子，有高學歷，但曾多次離婚。於是在我們小群體裏引起熱議。

    A博士夫人是熱愛舞蹈的美麗女性，工作能力超强，曾是一家私人創業的財務官。夫婦一起上課，一起表演，翩翩起舞時，令人驚羡。他們是我們的舞蹈老師之一，但是天不假年，A夫人於二0一六年一月二日仙世，如今已過八年， A博士的再婚本不該被人置喙，可是朋友群深怕他會賠了夫人又折兵，於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為他憂心忡忡，還擔心B佔了A博士的心，就不與A夫人的舊友往來。

誠然，老來伴的自在是一種特殊美好之幸福，它代表著在晚年有一個相依相扶的伴侶，彼此支持情感、鋪陳共同經歷、興趣、回憶，生病時互相照顧，給予信心和勇氣，共享餘生快樂和幸福。

俗語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新娘貌美如花，新郎玉樹臨風，携手共建甜蜜新窩，組神仙眷侶；爾後新手爸媽跌下人間，天天爲柴米油鹽醬醋茶，接送孩子上下學和課外活動，上班拼搏為五斗米折腰，忙得車輪轉個不停脚不沾地，根本無暇閑下來看藍天白雲，吸一口花草香，聼鳥鳴瞅瞅，甚或靜夜讀唐詩，吟宋詞，看莎士比亞，聼貝多芬，頭一沾枕頭就夢周公，天沒亮，鬧鐘就執行命令，於是一天的車輪轉周而復始。暑假時新手爸開始設計兩周的旅行度假，新手媽打包行李，以便孩子九月開學後與老師同學有談資，這一筆預算也是新手父母一年辛苦耕耘的動力之一。

待孩子長大高飛離去上大學，空巢期開始，進入哀樂中年的微宇宙，老來伴逐漸突顯，我的大眼睛（先生的暱稱）和我開始輪流生病，我們相互扶持，共同面對健康挑戰，相對以淚洗面，敲打靈蓋，洗滌魂魄，并不尷尬，如此支持和陪伴讓我們感到心安和信賴。有一位教會朋友問我：｢妳一定沒料到老了要照顧病人吧？｣我回答：｢神知道我的能力，所以給了我這個任務，而且我做的很好。聖經裏說不論貧窮富貴健康生病都要不離不棄，這是婚姻誓言啊｣，朋友不以爲然，幸虧我已跳出窠臼，不怕他人評論，情願寬容自己與大眼睛。

病床邊批評他對孩子幼時的頑皮爭吵之不公教育，還有數落他對我的嚴厲或出言不遜，他都一一道歉接受，偶爾也有裝傻不承認的時刻，惹我氣餒，但是這種交流無傷大雅，反而增加彼此心境的親密和敞亮。我國内出差時，一定出差同行，但是若國外出差，飛行時間過長，大眼睛身體未必能行，我只好單飛，不管時差，日夜用line留言或通話，互報平安。事情辦完，快馬加鞭，回到我們的微宇宙。

還好，我們公餘喜歡一起參加各種活動，增進彼此相伴的時刻，譬如旅行、查經、健身、唱歌、跳舞。在派對裏，許多先生都不肯跳舞，乾坐一邊，盛裝的太太只能陪坐、或和鄰座聊天。我們在二000年時參加素友會祝新教授夫人的宮廷舞表演，因緣際會認識了A夫婦，即一起參加跳舞課，請英籍威利老師指導，爾後黃博士成立一支舞團命名｢京城舞坊｣，授課地點就在他的家庭舞池，寒舍與貴府僅是一點六公里之隔，豈能忽視地利之便，於是毅然報名，學習基本舞步兼運動，因須記舞步故强化記憶力，而且與其他五對夫婦感情融洽，一舉數得，種下衆樂樂的種子。

如此强迫運動和強化記憶力的開花結果，達到瘦身和背脊挺拔的目的。感謝大眼睛四體不勤，協調較差，但他全力以赴，給予精神鼓勵，讓我很感恩。

現在，早上去上班一定到床前跟他説再見，他叮嚀我一路小心開車。我下班回家開車庫，他已站在門口鼓掌歡迎，我們捕捉任何時刻互相鼓勵關心，彩繪我們的微宇宙。

網路上流傳一首被譯成中文的俄國小詩《短》節錄如下：

｢一天很短，短得來不及擁抱清晨，就已經手握黃昏。

一年很短，短得來不及細品初春殷紅寳綠，就要打點素裹秋霜。

一生很短，短得來不及享受美好年華，就已經身處遲暮。

一旦檫身而過，也許就永不邂逅。｣

大眼睛的姆媽（我的婆婆）早年守寡，養大三個稚兒，兒女婚嫁散枝開花，她主持中饋邊帶孫，她的老來伴就是我們這群後輩；她不悲春花傷秋月，日日忙得不亦樂乎。只是我看她散步背影，倍感孤獨，我問她有過再婚念頭嗎？她説：｢她不希望她的小囡被人背後指指點點。｣聽到這句話，我知道她孩子的婚姻都會長相廝守，她是一位平凡務實又偉大的女性。

好友中研院何英剛院士多年照顧失智髮妻，深怕她走失，寸步不離。夫人故去後，何院士遷居女兒家鄰近，一人讀書散步怡然自得，台美開會來去，了無牽挂，夫妻美麗的感情伴著他，他是用記憶裝飾他的微宇宙。

北美洲華文作家協會前會長吳宗錦與夫人一生相愛，夫人失智十六年，由最初的忘東忘西，接著吞嚥困難不能言語，然後失去行動能力，吳先生雇人幫忙照顧，晚上還是親自處理夫人需要，譬如每兩小時翻身，以免產生褥瘡等等。他説：｢照顧雖然辛苦，但也是一種陪伴。｣他又説：｢她雖然不能語言表達，但是我還是天天和她説話，由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她記得我，懂得我。｣這是吳總的眼神微宇宙。

老來伴可以是一生緣分或暮年緣分，不管是恩愛逾恆抑或親情叠加，他/她是彼此情感上的支柱，共同克服晚年健康的不安性和挑戰，給予彼此自信和安慰；且是建立一種相互理解、支持、尊重的關係，不枉給晚年生活抹一分絢麗、二分溫馨、三分暖彩。

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晚年喪偶本是正常非無常，又豈能判定不可尋老伴共看雲捲雲舒，共賞朝霞夕陽橘紅流淌，我吟哦著新來的靈感，寫下一首散文詩：

｢在歲月的長河中，

老來伴是最美的歌，年華的痕跡化成音符，載著快樂與哀愁；

老來伴是最靚的景，你是我的心火，你是我的旋律;

日月交輝，星辰閃爍。｣

祝願A博士抛棄外在閑言碎語，無憂無慮提煉老來伴的自在溫暖，官宣他的微宇宙。

（2024.3.10.寫於馬里蘭州珀多瑪克；原載於臺北文訊雜誌2024年8月號149-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