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 與 「感恩」

        我的父親是一個中國人口中標準的「嚴父」﹐從小就不曾聽過他稱讚過我什麼事情﹐因此﹐儘管雖然以前在學校的時候﹐認識我的老師和同學都覺得我有一身十項全能的本事﹐但是他們不知道的事﹐我其實是一個對自己非常沒有信心的人﹐因為我從來沒有得到過自己父親的肯定。

        跌跌撞撞的長大以後﹐我終於有勇氣問他﹐他是這麼回答我的﹕「做好不是本份嗎﹖我不稱讚你﹐是不要你得意忘形啊。」我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是誰說得意就一定會忘形﹖我覺得那根本是他在「讚美他人」一事低能的托辭借口罷了。

        說他從沒有稱讚過我﹐其實也不太對﹐我也聽過他在別人面前說他的女兒如何如何﹐做過什麼事情﹐擔任過什麼職位﹐得過什麼獎項﹐等等﹐但那給我的感覺﹐是吹噓與比較的成份居多﹐他是為了表彰他自己是個成功的父親﹐不是在表揚我是一個傑出的女兒。

        可能中國人一般都在「言辭獎勵」的能力上有待加強﹐畢竟含蓄的東方﹐在對父母角色的期待上﹐好像從來就只有「嚴厲」的家教﹐而缺乏「鼓勵」的成長經驗。這個論斷後來在我自己的先生身上又得到了驗證。

        記得有一次﹐我在廚房做晚飯的時候﹐兩個女兒一個自動自發的在練習吹笛子﹐另外一個安安靜靜的在書房做功課﹐我對先生說﹕「看看她們﹐你不覺得自己很幸運有這麼乖的孩子嗎﹖」他則斜著眼﹐用一種「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的表情對我說﹕「學生回家做功課﹐有什麼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怪﹐這不是應該的事情嗎﹖」令人為之氣結。

        我的父親跟我的先生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非常不快樂的人﹐不知道怎麼快樂﹐不會享受快樂﹐也不能讓身邊的人快樂﹐這樣說吧﹐我覺得在他們的潛意識裡「快樂」是有一點罪惡的事情﹐因為人生不是應該以「吃苦」為榮﹐以「責任」為先嗎﹖在他們的腦筋裡﹐做「應該做的事情」是本份﹐卻從來不沒有想過﹐人世間有多少「應該」的事情都常常沒有發生﹐否則哪來這麼多的問題與苦惱﹖

        上個星期學校舉行期末考﹐學校為了一些特殊的學生的特殊需求﹐做了一些特別的安排﹐他們有的需要延長考試時間﹐有的必須用電腦打字﹐不像其他的學生一樣用筆寫在紙上作答﹐也有的學生老師要把考試問題用錄音機錄下來給他聽﹐他也用錄音來回答﹐還有一個學生﹐在考卷上把選擇題的答案圈出來﹐而由監考老師幫他把答案塗在答案紙上的正確位置。

        有一個學生﹐每天放學以後留在西班牙文老師的教室裡「補習」﹐她很苦惱的對我說﹐因為她的記憶力不好﹐所以不管她用多少時間背誦單字﹐到了第二天﹐拿起課本﹐看到所有的單字﹐依舊完全沒有印象﹐她的父母帶她去看醫生做檢查﹐才發現這是另外一種的學習障礙。

        妹妹拿出她的西班牙文老師給她的生字表﹐一張密密麻麻有兩百個﹐她先查字典﹐然後背誦﹐從頭到尾只用了半個鐘頭。這種對先生來說的「應該」﹐我覺得應該感謝老天。

        學生「應該」要讀書﹐讀了書以後「應該」就會記住﹐記住以後考試「應該」就沒有問題﹐成績「應該」就會好﹔但是全世界所有的老師都可以告訴你﹐這樣的應該﹐並沒有發生在每一個學生身上。

        一分耕耘就「應該」會有一分收穫﹐吃得苦中苦﹐「應該」就能成為人上人﹐但是所有時運不濟﹐甚至抑鬱終生的人﹐都可以向你證明﹐這樣簡單的應該並不存在於真實的生活中。

        決定攜手一生的人「應該」都是彼此相愛不渝的伴侶﹐曾經許諾愛你﹐會好好照顧你的人﹐無不「應該」信守他們的誓言﹐如果這些應該都確實發生了﹐世間哪來那麼多外遇事件﹖哪來那麼多的怨偶﹖哪來的陳世美和潘金蓮﹖

        子女「應該」孝順父母﹐父母「應該」疼愛子女﹔兄長「應該」照顧弟妹﹐弟妹「應該」友愛兄長﹔學生「應該」尊敬老師﹐老師「應該」悔人不倦﹔朋友間「應該」信義相重﹐夫妻「應該」彼此恩愛體恤﹐經商「應該」童叟無欺﹐軍人「應該」忠勇愛國﹐...。

        翻開報紙﹐打開電視﹐凡是登上新聞頭條版面的﹐絕大多數﹐是應該發生而沒有發生的﹐或者不應該發生卻發生了的事情﹔只要細心一點﹐就不難發現﹐在這個五濁惡世﹐應該發生而又確實發生的事﹐實在少之又少﹐否則我們又為什麼要說「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呢﹖

        將生活中一切的事都視為應該的人﹐一般來說﹐比較缺少同理與感恩的能力﹐所以比較不容易「發現」快樂﹐因為快樂的先決條件﹐就是得知道感恩。

        今夜窗外急風暴雨﹐我感恩自己與家人有一片足以遮風擋雨的屋瓦﹐有足夠的飲食﹐有保暖的衣物﹐感恩只為了這些「應該」的事都幸運的如常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