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對神很虔誠,小時候媽常常帶我到寺廟裡燒香膜拜。我家附近有間城隍廟,雖然已是斷垣殘壁,破舊不堪,並且生意清淡,門可羅雀,可是因為近在咫尺,媽也常到這間廟燒香。

     那年剛上了國中,媽幾乎天天光顧這間小廟,甚至於每逢星期天,她都要帶我一道去。媽說,虔誠敬神,神以後才會保佑我考上好高中。

我可不這麼想,我總覺得只要用功,就能考取好學校。平時不努力,天天抱佛腳也沒用。我想起隔壁那個阿呆,簡直是紈絝子弟。她媽媽到媽祖廟是三日一小拜,五日一大拜,結果還不是名落孫山?打心眼裡我就看不起這個綽號阿呆的小笨蛋。阿呆和阿呆他媽來串門子,大家聊起升學和拜神的事。當阿呆他媽聊起阿呆好笨,那間廟比較靈驗時,我一時口快,直說:「真的笨死了,拜神也沒個屁用!」。話剛說完,「啪」的一聲,我臉上挨了媽一巴掌。媽直臭罵我沒口德,造口業。

     那個年紀正是處於狂風暴雨,叛逆的年紀。我又羞又惱,馬上進入書房。為此連續幾天我都不理媽。有天,我竟離家出走到同學家住幾天,害得媽到處打聽,好不容易找上我。媽一見到我就淚流滿面,直說不是故意要打我的,而是為了阿呆的尊嚴。媽似乎要安撫我,帶我去看電影,還買了好多我愛吃的點心及水果給我,並幫我買了拉風的新衣服。不過媽說,我沒口德,造口業,怕影響我的學業前途,要找個時間帶我去城隍廟及其他廟宇拜拜,祈消災解厄,學業進步。我這時才發覺媽真得很愛我。但是這幾天來,我的執拗使性，無所顧忌卻讓媽耽了不少心。這讓我懺悔不已。我忽然有個很可笑的念頭,我要回報媽媽的愛,我要策畫一件轟轟烈烈的事,讓讓媽非常非常的開心。可明明知道那又是恣意妄為,但是我還是要做。

     那一天,媽帶我到城隍廟燒香。我依著媽,跪在蒲團上,心不在焉地拜著。廟中大殿冷清得很,除了廟祝和媽,別無他人。我一直在注意他們兩人。我見廟祝正邊聽收音機邊清掃,媽一邊點香,還一邊與廟祝閒聊。我微笑了一下,從褲袋裡拿出一小隻預先吸滿了水的塑膠玩具水槍,然後以快動作將槍口瞄準神龕上那黑髯紅鬚的城隍爺鼻樑一射,隨即收回褲袋裡。阿彌陀佛!我這個小龐德007槍法奇準,沒被發覺。看著兩行淚水從城隍爺眼角潸潸而下,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媽!奇怪!城隍爺怎麼流淚了?」我轉頭大聲向媽說,還故意裝出疑惑的樣子。我想,世界上再沒有比「神流淚」更令媽感動的事了。

媽和廟祝不約而同走過來看,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他們凝視了城隍爺好一會後,媽笑逐顏開, 眼睛好像淚光閃閃。媽連連說:「顯靈!顯靈!」我笑著看他,我覺得那一瞬間,媽的內心得到了神明極大的撫慰。媽一定以為她對孩子無微不至的關愛,對神明無間無止的虔敬感動了神明,讓神明激賞。

     廟祝仰望天花板後,又在城隍爺身上和四周巡視一番。最後,他也笑了。他點了一把線香,分給我和媽各一簇,並且說:「來!來!大家緊來拜城隍爺,我想是真正顯靈啦!」

     「小龍!緊跪落去拜!你看,城隍爺乎咱ㄟ誠心誠意感動了流目屎啦!」媽接了香,急促地說。

     「冒犯了他,又要拜他,那豈不是在挖苦他?城隍爺若真得附身在這尊泥塑神像上,看我這個『白目』」的小搗蛋,會不會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該是氣得咬牙切齒吧!?就差沒七竅生煙!」心不在焉地拜了拜,心裡可是有點不安。

     不過,我轉而一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如此冒犯他,或許使他憤恨填膺,但是由於我這個頑皮動作,帶來很多虔誠信徒,讓他覺得坐鎮這座廟宇的日子不再無聊孤寂,也算是好事一樁吧!?

     「今年歹年冬!旱災、水災相連續來,五穀欠收,敢是城隍心疼台灣子民ㄟ甘苦流目屎啦!」那廟祝正襟危坐,深邃的眼光放射出一種耀人的光芒。

     「想看嘛,這角頭,有哆一位比我對城隍爺卡誠心?就因為這間廟太小,太破爛,所以大家就勿來拜城隍爺。你想看嘛?城隍爺是不是為了我ㄟ誠心感動流目屎?」

     廟祝神秘地笑了笑,又去幹他自己的活。我狠狠盯了他一眼,這傢伙可真會潑人冷水。

我們離廟後,媽就迫不及待地將顯靈的事在左鄰右舍間散播。過不久,媽再帶我去廟裡湊熱鬧。那廟裡已擠滿了人了。我猜,廟祝的推波助瀾佔了很大的因素。

     「這不會是真的吧!?」「是不是有人把水潑在城隍爺臉上?」「會不會天花板上有了漏洞?」群眾中幾個較有理智的人嘀嘀咕咕著。

     「天花板上有漏洞嗎?各位看看便知。」廟祝聽了,恘然作色,指著天花板說。接著,他又指著我對他們說:「神流目屎是這位小弟弟看到的。細漢囝仔甘會烏白講?再講,神假使真正沒流目屎,是我將水潑在城隍爺面上,就不得了!城隍爺是一位忠直硬氣,鐵面無私ㄟ人,我如果這樣作,一定會受到城隍爺足大ㄟ責罰。我勿是憨大呆,我敢對城隍爺烏白來?」他說時,臉紅脖子粗,口沫橫飛,一副大義凜然、理直氣壯的樣子。大殿裡頓時一陣鴉雀無聲。這時,那廟祝有意無意地用一種曖昧的眼神斜睨了我一會,像是在透視我似的,讓我的心裡忽然有點寒顫。

     買香和求籤的人 越來越多。廟祝含笑頻頻,一面賣香,一面為香客解釋籤詩。我不知道他的微笑是因為生意出奇的好,還是樂當神的忙碌秘書。

     「小龍!來!跪落!」媽點了一把香,拉著我的衣服說:「城隍爺有靈有性,我乎你做伊ㄟ契後生,乎城隍爺保庇你以後考著一間好高中。」

     「媽,不要啦!……」要當神的乾兒子?我的天,我褻瀆神明耶!想不到媽來這招,我尷尬地向城隍爺傻笑。

「小龍!這是好代誌。你驚甚麼?歹勢甚麼?緊跪落去!媽媽是城隍爺ㄟ忠實信徒,忠實信徒ㄟ後生做伊ㄟ契查埔囝仔,伊會真歡喜,會足保庇咱,囝仔人.勿通鐵齒!」媽風趣地斜睨了我一眼,一絲溫柔又帶點詼諧的微笑從她那略顯乾癟的嘴角掀開來,頓時化解心中那點不能說出的不安。我微笑地依了她。我在學校聽過老師講二十四孝的故事。老師說,古時候有個叫老萊子的,行年七十尚且斑衣戲綵以娛親。那麼,我當一個虛無缥緲的神的乾兒子,又有啥關係?能讓媽高興就得了。

     「城隍爺啊!您要原諒我這個小子喔!我是在效法古時老萊子!我也想讓媽高興,我現在又想當您的乾兒子,讓媽更快樂。孝感動天,不是嗎?城隍爺!」跪在蒲團上,當媽那標準婆婆媽媽的,溫馨、虔信、親和、卻又嘮叨的禱聲嗡嗡送入我耳際時,我不知道媽在禱祝甚麼,我只想默默祈求城隍爺的寬恕。但是我卻又忍不住想笑出來!阿彌陀佛!我憋住笑了。

     「廖太太!那廟祝的眼睛發亮了,他拿了一本簿本,一支原子筆,一大疊金紙錢,滿面春風地走到媽身邊:香要嗎?功名燈要點嗎?既然您後生乎城隍爺做契囝仔,應當要燒一千金,點兩盞功名燈。」

     「哦!好啦!」媽毫不猶豫的從手提袋裡掏出幾張千元大鈔。

「功德無量! 功德無量!」廟祝收了錢,讓媽在功名簿上簽了名後,以瀟灑的眼色看著我,連連輕拍我的肩膀。哼!可惡的吸血蟲!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感覺眼睛像要噴出火。

     廟祝一直笑逐顏開,間而表現出一種狂妄的但是看來美妙而瀟洒的姿勢,他的生意已是應接不暇了。我忽然懷疑,他是否已識破我的玩笑?將計就計?

     幾天來,善男信女趨之若鶩。有人請了野台戲班在廟廣場照牆前為城隍爺獻演一齣歌仔戲戲。廟管委員會接受廟祝意見,發動募捐,以便修繕及酬神演戲。

     那天,廟祝親來我家募捐。鼓其如簧之舌,說什感動神明,邀神之寵那類屁話,說動媽要捐出數萬元。媽手才剛伸入手提包裡,我馬上拉住那隻手。

     「媽!沒有必要捐那麼多,我們又不是有錢人,捐一千元就很多了。」我實在很不甘心媽的血汗錢被這些神棍們榨取。我狠狠瞪了廟祝一眼。

     「小龍!勿通凍霜(吝嗇),這是功德,勿通阻止媽做好代誌。」媽撥開我的手,眉頭微皺。

「唉!小弟弟!囝仔兄!勿通烏白亂講!」廟祝滿臉惡毒地說:「敢講,你勿希望城隍爺疼你,保佑你?少年人,對神明勿通無尊敬。」

     「歐吉桑!你敢是隨便教訓人?敢講,你無希望少年仔尊敬你,欽佩你?歐吉桑,你這款態度,阮老師講,國語叫做『以老賣老』。」我語調鏗鏘有力,瞠著雙目,勇敢直視他那雙惡毒的眼光。

     「小龍!你還是這款無目世事,勿通擱再阻擋我啦!」媽面有慍色,將一大疊鈔票急速地交給廟祝。我不能再去阻止,我清楚知道這是玩笑的惡果。我強力阻止只有讓事情惡化,徒增媽的煩惱。

     「歐吉桑!你趁ㄟ錢未少呢!阮老母ㄟ幾萬塊乎孤兒院可能卡功德無量。」廟祝臨走,我冷笑譏諷他。他不再說什麼,但是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咬著牙,頻頻點頭。我意識到那意味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隔壁那個阿桑捐了一萬塊,對面彼個阿伯仔捐7千塊,還有聽講,巷仔頭彼個清嬸仔也捐兩萬塊。小龍仔,要敬神,勿通烏白亂講!神顯靈是足無簡單,阮就對神要卡慷慨。彼個廟公仔給阮募捐是替廟做代誌,也勿是伊貪去,對廟公仔勿通『白目』」廟祝走後,媽柔聲說。

我左思右想,覺得罪孽深重。我不僅害媽虛耗血汗錢,也害好多人空擲好多冤枉錢。幾日來,極端的不安、煩躁與懊惱,讓我覺得頭漲得好大。晚上輾轉反側,三更半夜才進入夢鄉。一個幼小的心靈,卻陷入那痛苦的深淵,渴望平靜,渴望援助渴望有人將我從煎熬中拉拔出來。我驚訝我的勇氣,我找上了很疼我的學校導師。

     導師說,做人要有勇氣承認犯下的錯誤。接受導師的建議,我暗地裡印了好多導師幫忙潤筆的自白書,分寄給那些捐錢的鄰居,告訴他們神蹟的真相,懇求原諒。導師還陪我回家,把事情原委告訴媽。媽聽了起先是驚訝,繼而是失望、懊喪和惶恐。

     「廖太太!」導師跟媽說:「小龍其實是個挺善良又聰明的孩子,不過聰明卻用到錯誤的地方。小龍以為製造假顯靈可讓您高興。但是還好,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老師,只是,這樣污辱神明,城隍爺會責罰小龍,詛咒小龍吧!」媽說時,眼睛裡有從未有過的淒迷。

     「廖太太!不會吧!?城隍爺是正義之神,明辨善惡,城隍爺要對付的是有意為非作歹的人,對一個無心犯過,真誠懺悔的小孩是不忍苛責的。」導師輕拍著媽的肩膀,投給她一個親切柔和的微笑。媽也跟著笑了,看著我,笑得很慈愛。

     事情的發展倒出乎我意料之外,簡直令人匪夷所思:鄰居們見到我,有的仍然熱切跟我打招呼,絕口不提我的惡作劇, 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有的只是淡淡的笑説:「小龍啊!後遍,勿通這『白目』」ㄛ!」。媽還聽說,那廟祝,還有那些廟管委員,好像都變得很低調,不提顯靈,卻強調年久失修,廟宇修繕的事。也沒有人想到要來興師問罪。

     事件過了一個月。那天,導師利用班會時間發各學科月考成績單。導師在講台上面對全班,一個一個叫號叫名字發月考成績單。

「2號廖小龍!」

     「有!」我大聲喊!走向台上。

     「你是神的乾兒子!」導師笑著,斜著頭看我。全班莫名其妙地大笑!

     「第二次月考,二號廖小龍全班中進步最多,從第二十二名進步到第二名!真神啊!恭喜你!」全班又大笑,但是熱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