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每當我的動作拖拖拉拉,就會被問候:「沼田先生,你還沒好嗎?」我馬上想到同房的馬列,這種事對於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而言,應該很難受吧!「你討厭被人看見裸體嗎?」對於我的疑問,馬列回答:「早就習慣了。」他看起來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文:沼田和也
〈第一章 牧師成了病患〉
四張床,兩位病友
在護理師的提醒下,我帶著臉盆、牙刷、漱口杯、毛巾、肥皂以及簡單的換洗衣物前往病房。醫院大樓的門一直都是上鎖的,只能由護理師開啟;另一方面,病患無法擅自關閉房間的門,必須一直開著門,讓護理師隨時看見房間內的景象。
房間裡有窗戶,沒有加裝鐵窗,只能開啟一點縫隙,無法全部打開。
房間裡有四張床,除了我之外,還有兩位病患。一位是年約八十歲的老者,坐在床上曲著膝,安靜地看著我。我向他打招呼,他維持坐在床上的姿勢,默默地點個頭。
另一位是十幾歲的少年。問了年齡,得知他才十六歲。
「初次見面,我叫馬列。你是第一次住院嗎?有什麼問題都可以跟我說,我會幫你喔!」
我立刻和這位看起來非常友善的少年打成一片。順帶一提,住院幾天後,我的肥皂不見了。
「啊,不可以把肥皂放在其他人看得見的地方喔!」
馬列如此告誡我。
一連串的震驚
印象中是住院的第一天。距離晚餐還有一點時間。我無所事事,就去餐廳看電視。有位坐輪椅的男子正在喊叫。聽不出來他喊什麼,只聽得見「啊啊,喔喔」的聲音。輪椅旁邊站著一位強壯的男護理師,從容不迫地伸手打了病患的頭。緊接著,這隻手抓著病患的頭去撞牆。
咚!傳出一記悶重的聲音。我深刻記得看見這一幕時的強烈心跳,於是告知主治醫師這件事。主治醫師又告訴院長。幾天後,護理師一臉誠懇地對我說:「哎呀,我可沒有暴力對待病患的企圖喔!」他的笑容和過於誠懇的表情,在我眼裡變得更恐怖了。他心裡可能想著:「這傢伙就愛亂告狀!」我才初來乍到就立刻給自己樹敵。
我穿越走廊時,聽到有人不停咳嗽。那個人還好嗎?接受診療時,我詢問主治醫師:「這裡好像有人一直咳個不停?」他嘆了一口氣說:
「您住院之前,這裡曾流行過一波肺結核。」
流行過肺結核。電視劇曾經演過,日本在十九世紀中到二十世紀初出現過肺結核患者。但,這種事只在電視劇看過。這裡曾流行過肺結核?在收治需要長期照顧的病人,尤其是結核病的療養院(Sanitarium)裡傳出肺結核,真是太不小心了——我彷彿成了玩弄文字遊戲吐槽的文學家。
那位病患應該已經治好肺結核,卻依舊咳不停。精神科有許多酒精成癮等身體虛弱的人住院,這些人很容易感染肺結核。
雖然最近為了對抗COVID-19(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新冠肺炎、武漢肺炎),非常重視預防傳染的衛生管理,但對於症狀因人而異的精神科病患而言,很難做到勤洗手和嚴格消毒。因此,截至二十世紀初流行的肺結核才會出現在這時候(當然,醫院也很努力實施預防傳染的各種對策)。
我的第一頓醫院伙食,從晚餐開始。配膳車送來餐點,病患紛紛在餐車前排隊。病患們偷瞄前面的人手裡的餐盤,神經兮兮地比較自己的餐點比其他人更多或更少。過了幾天後,我發現護理師們的口頭禪是:「每個人都一樣啦!」
我們排隊領完餐點後,找位子坐下。每個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不能隨意換位子。我和同房的少年與老者以及其他幾個人坐在同一張餐桌。
病患基本上不能私下交談。用餐時間很短,根本沒空聊天。護理師挑選一位代表喊出:「我開動了!」我們跟著說:「我開動了!」並開始用餐。
當我拿起筷子時,眼前的老者突然「咳─呸!」朝自己的碗裡吐痰。無意間看到這一幕的我,瞬間喪失食欲。不行!在這裡不能隨意吃零食。若此時不吃,就要餓肚子到明天早上,根本受不了。不要再想了!我只能強迫自己把食物塞進嘴裡,完全不記得是什麼味道。
廁所的規則
醫院的廁所沒有提供衛生紙。得去一樓商店購買如廁用的衛生草紙,再拿回病房。而且病患只能在護理師的帶領下去商店買,所以不一定能在快用完時先去買來備用。過去醫院廁所也提供衛生紙,但因為發生被病患吃下肚的事件,自此就全部撤除了。
雖然沒有捲筒式衛生紙,但是有一種我第一次見到的衛生草紙。衛生草紙也裁切成單張,但跟面紙不一樣。這種草紙很大張,可以直接丟入沖水馬桶,在商店一綑一綑販售。把衛生草紙放在床邊,上廁所時帶著必要的張數就好。剛住院時,我不知道大便一次需要幾張草紙,帶了很多進廁所,又不能把已經揉皺的草紙帶回病房,只好全都丟進馬桶裡沖掉。
同房的少年馬列是個廁所裡的擦屁股高手。當然咯,我就算跟他一起上廁所,也絕對不曾偷看他大便。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個高手,是因為他帶去廁所的草紙很少張。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廁所的髒汙。病房廁所是坐式馬桶,可想而知坐墊一定會沾到髒東西。因此上廁所的第一件事,就是依序打開每一間廁所的門,選一個看起來最乾淨的馬桶坐下。廁所裡難免遺留之前的人沒沖掉的排泄物,還有人把尿布丟進馬桶造成堵塞。打開廁所門的一瞬間,看見從堵住馬桶的尿布裡浮現沒有消化完全的羊栖菜,讓我有段時間對羊栖菜敬謝不敏(儘管如此,肚子很餓時還是會塞一些進嘴巴裡)。到了這個地步,才終於看見清潔人員一臉不爽地來清除馬桶堵塞。
練瑜伽的大叔
某位病患一直「棲息」在廁所的洗手台上。這裡的洗手台配合一般人的雙手高度,搭建一座配備水龍頭的平台。洗手台共有三個水龍頭。沒有鏡子,以避免有人打破鏡子割傷自己。
這位病患大約五十五歲,是一位留著鬍子,皮膚有點黑的瘦大叔。他像鳥一樣蹲在洗手台的狹窄邊緣上。彷彿一隻鯨頭鸛,保持靜止姿勢紋風不動。他發現我正一臉讚嘆地看著他,頓時驚覺自己依舊是個人類,立刻以人類的身姿跳下洗手台,揚長而去。他的身軀宛如鳥兒一般,既靈活又能維持靜止不動。他離開以後,我嘗試模仿他的動作,膽顫心驚地踏上洗手台。洗手台的邊緣貼著磁磚,平整但非常狹窄,一鼓作氣站上去才發現距離地面滿高的。蹲下來以後屁股懸空,身體忍不住左搖右晃,這種姿勢根本不可能保持靜止不動。東倒西歪的我趕緊跳下來,轉身抬手碰觸洗手台的磁磚。是了,這裡是他的巢穴,而非我的地盤。
剛住院時,雖不至於失眠,偶爾會在半夜醒來。聽見走廊傳來劈啪劈啪拖著夾腳拖走路的聲音。我起身上廁所,也來到走廊上。
是那位大叔。
他和我一樣,家居褲子上的鈕釦都被拔掉了,腰部露出一截內褲。他的家居服下襬有時會捲起來,一隻手拿著漱口杯在走廊漫步。我們一樣是走向廁所,目的卻截然不同。他用漱口杯裝水,一口氣乾杯,喝完水就回病房。儘管我上完廁所後能馬上再度入睡,但在我睡著之前,還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白天時,他也會拿著漱口杯不斷往返廁所與病房。有時護理師提醒他:「不能喝這麼多水喔!」他默默點頭,再裝滿一杯水,仰頭一飲而盡。
這位大叔讓我想起以前曾經參加過的一場葬禮。那位亡者也罹患精神障礙,喝水喝到吐也停不下來,還因為水中毒而病倒好幾次。有段時間病情稍為好轉,某天一如往常去工作,病情突然惡化,來不及搶救就過世了。他的親屬悲慟萬分,而「飲水過量導致死亡」的事實更讓我震驚不已。這次住院時,我向主治醫師詢問這方面的資訊,得知有些人因為藥物副作用導致口腔難以忍受的乾渴,或對喝水這件事產生強烈執著(強迫症),而不斷重複喝水的動作。
說到強烈執著,讓我想起我父親。父親外出時,明明已經把門關好上鎖,又不停搖晃門把反覆確認;已經設定好鬧鐘,又不斷重新設定鬧鐘指針,反覆開啟鬧鐘開關。每當這種時候,他都像唸咒語似地反覆叨唸「鑰匙、鑰匙、鑰匙⋯⋯」或「○點、○點、○點⋯⋯」我在旁邊看著,一邊想著是有什麼好擔心的啊。
反觀我自己,小時候曾一度非常在意嘴巴裡的口水,無法忍受把口水吞下肚,好幾次直接吐在路邊。在家時,就朝著庭院吐口水。
即使已長大成人,至今仍有些怪癖。走路時擔心「是否遺落某些東西?」一直回頭東張西望。襯衫堅挺的衣領摸起來觸感很好,每當我思考時,總會把衣領折過來又拗過去。雖然我和父親執著的事情不同,但在奇怪的地方卻極為相似。這樣看來,那位像鯨頭鸛一樣蹲在洗手台邊緣靜止不動的大叔,或許對他來說,在那種地方旁若無人地駐足,蹲屈著身體帶來的緊縮感,以及不斷喝水的強烈執著,才能讓他感到安心吧!
洗澡的規定
醫院規定每週洗澡兩次。我也花費了一段時間才適應這件事。每個人拿著臉盆、肥皂、毛巾,等待護理師一次呼喚幾個人出列。被叫到的人進入更衣室,在護理師的面前脫掉衣服。在這裡,令人難以忍受的試煉正等著我。
封閉式病房裡,平時都由健壯的男護理師看管我們。其中甚至有胸肌厚實、手臂粗壯,曾經擔任過自衛隊隊員的護理師。然而,不知為何負責監管我們洗澡的竟然是年輕的女護理師。
老實說,我需要一段時間調適,才能毫不抗拒地在二十幾歲女性的面前脫內褲,更遑論還要在她的注視下清洗下半身。每當我的動作拖拖拉拉,就會被問候:「沼田先生,你還沒好嗎?」我馬上想到同房的馬列,這種事對於正值青春期的少年而言,應該很難受吧!「你討厭被人看見裸體嗎?」對於我的疑問,馬列回答:「早就習慣了。」他看起來似乎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伴隨洗澡試煉的還有另一件事——我聽到護理師們低聲談論八卦。醫院裡有一些兼職護理師。我聽到一位六十多歲的兼職護理師向年輕的護理師嚼舌根。
「那個人是牧師喔!而且跟我兒子念同一所大學欸!」
我苦悶地回想起,這位護理師曾親切地找我搭話聊天,我說了一些與自己相關的事。我一時大意,把自己的職業和畢業學校都詳細告訴她。
沒想到竟然在這種地方成為八卦談資!
好歹在我全裸的時候,幫我用「A男」的代稱匿名一下吧!我真的不想成為「在陌生的女性面前脫掉內褲、清洗下半身的牧師」。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當牧師精神崩潰了:心理受創時,這樣找到救贖之道》,究竟出版
作者:沼田和也
譯者:洪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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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是什麼?理所當然是什麼?
那些我們以為的病,有時不過只是遇上了定義的分歧!
當一位傳道授業、信徒心靈仰仗的牧師,被診斷有危險而住進療養院,
他遇見了:
不懂為什麼不可以用鐵槌打人的少年、
無法停止自殘的少年、
像隻鯨頭鸛蹲在洗手台上靜止不動的大叔、
住院超過50年的老頭、
因為太吵而被施打鎮靜劑的青年……
這兒依然是個「普通的」社會,住院的人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異常人士,只不過是一群「普通的」人。只是,他們和商業社會及學歷至上的社會不太合拍罷了。住院生活不僅讓牧師重新認清了自我,也讓他明白「普通」無處不在。
在我們認為社會就是這樣理所當然地運轉時,有些人並無法這樣理所當然地活著。
他們之中,有些人並不知道什麼叫「社會的理所當然」,也有些人,是因為社會的理所當然,才導致他們的理所當然遭到剝奪。這本書充滿著對自我和社會的省思。
本書特色
- 懷抱著傳道理想、總是聆聽他人煩惱的牧師,從一個撫慰者轉身成為受創者,住進不願啟齒的特殊病房,這是他所寫下的一本絕望與重生的心靈紀錄!
- 每個人都有孤單、脆弱的時候,當你感到無助、崩潰時,這本書可以是一把解開心結的鑰匙,幫助你我找到安定心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