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這本書不僅記錄作者在谷底掙扎求生的心路歷程,更反映高教學海中的各種扭曲現象和權力不對等,而那樣的場景和對待,不只在學術圈,也充斥在社會各層面,從家庭到職場。
文:柯曦答
他方火葬, 這邊活埋
早在碩士班時期請託女王簽名指導教授同意書(研究生們私下俗稱賣身契),女王便傳授師門明訓:「他方火葬,這邊活埋」。一直以來依然懵懂這句出自禪宗公案的語句;當時,老師也只是玩笑打趣:「噢,別嚇一跳喔,這話就是說,你們去找別的指導教授,人家可能一把火就燒了你們,屍骨無存。但是在我這裡,你們會被一點一點活埋。」
蛤?我還是不明白。為何要麼讓人家燒毀,要被活埋?
猶記義大利詩人但丁《神曲》〈地獄篇〉序曲寫道:「致那些即將進入(地獄)之人,放棄一切希望吧。」這句話刻在文學想像中,地獄的入口處。但對於博士生而言,這話不僅是自嘲刻苦學業生活的玩笑話,地獄二字更精闢刻畫博士班的萬劫不復。我想,比起地獄,博士班更像是但丁《神曲》第二部〈煉獄篇〉,是巨大的人間修煉場。進入煉獄之人,肩上背負各式遠大志向,大家由煉獄山腳開始攀爬,欲征服博士學位高山。山路險惡,有時此路不通,有時遭遇土石流坍塌。滿懷希望的修煉者就這麼給活埋也不無可能,端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奮力爬出爛泥,頂天立地。
研究所裡,指導教授扮演萬能的天神角色,主宰一切大小事,赦免救贖修煉者。許多研究生總愛稱之「老闆」,因為除了必須聽老闆指令做事之外,研究生每個月能從老闆那兒領取月俸工讀金。只不過,前提是老闆夠厲害能申請到科技部研究計畫,才能養活麾下的一批研究生,甘願為老闆做牛做馬找資料做研究兼打雜。人文領域學門就算能申請到科技部研究經費,比起理工學門,經費顯得精美小巧(研究計畫申請書用字遣詞精美,獲得的經費卻是小巧可憐)。
總之,要來拜師就別怕苦,要做事就不要喊累,一切全憑老闆或者師父的主意。我們大多鄉愿地扮演聽話乖順的小學徒角色,真心誠意相信師父能啟迪徒弟們學業知性,幫助我們寫完論文,且開創我們學術生涯上的鴻圖大展。因此,即便當時我考上另一所人文學門排名頂尖的國立大學,依然留在原國立大學,跟著師父女王繼續修煉,攻讀同領域博士班。
人文領域博士班前三年通常必須完成規定學分修課,一學期通常只能選修兩門課。多了?一是應付不來,二是根本沒有老師開授博士班專業課程。招生章程修業藍圖裡通常編列漂亮,我們系所專業領域該有的核心課程樣樣不缺。事實呢?考進來之後才發現所有專業領域的老師們東缺西跑。這學期某甲教授沒有在碩博班開課、某乙教授準備退休、某丙教授直到下學期才會在碩博班開課,某丁教授跳槽到更好的大學,或是某戊教授高升到中研院擔任研究員。領域小,老師少就是現況。
終於把系所規定學分修畢了,回首年限已過三四年。第四、五年,將所有時間空下來準備魔王關卡「博士資格考」,一共三科,兩科背景知識考試加上一科專業知識考試。每科考試必讀書單各長達三十本,三十本中有些厚如磚塊、有些冷僻生硬;大抵是自己研究領域重要著作,大多書單都是多年老友,書本們黏貼夾雜密密麻麻紙片筆記。我排定自己一學期(約略半年時間)必須重讀完畢規定書單。而敝研究所博士班舉辦的博士資格考方式十分不人道,單科考試時間八小時,考生可攜帶所有參考書目進入無網路教室,但該規定的荒謬在於桌上電腦無網路,但是考生無限上網吃到飽服務的手機卻可攜帶入場。考生使用電腦打字書寫完成所有試題即完成考試。
碩班時期擔任教學助理,我曾替系上監考過博班學長姐的資格考,知道時間與專業試題將博班考生全擠壓成小小的、扁扁的個體,不小心一壓就碎。等到我自己上場更能體會其中之艱苦。這三科資格考試時,我將整理好的筆記以及重要參考書放入十九吋小行李箱,塞在機車腳踏墊,早晨七點三十分抵達學校後一路拖進系辦對面的考場教室。小行李箱裡還放置了大壺咖啡、溫開水、好吞食的麵包、茶葉蛋跟香蕉補充熱量。接著就是振筆疾書,瘋狂打字書寫。
前兩科目背景知識考試命題教授是系上其他匿名教授,第三科是指導教授命題。我在博士班第四至第六年初即通過系所修業規定三科各長達八小時博士資格考試驗,答題時論證書寫過癮。拿到試卷分數與回饋時,前兩科匿名出題的教授附上正面評價:「該考生充分展現厚實背景知識,答題論理條理清晰,論點透澈,即便因時間關係沒能在最後一大題解釋更多例證,該考生的專業學術能力仍值得讚許。」但是女王對我答題的內容依舊甚感不滿。
- 總之通過了所有博士資格書單考試,但我還不是博士候選人。博士章程改了新制度,必須再提出博士論文綱要,通過指導教授首肯,舉辦綱要口試答辯才能成為博士候選人。制度看似合理,卻也隱含潛在隱憂。例如某甲學長一直找不到指導教授,因而無法擬定專業科目書單。也有某乙跟丙學長姐原定找好外校教授指導論文,按規定必須再找一位系上教授掛名共同指導。
所內那位系上共同指導教授便是女王。專業科目書單資格考試由女王出題,兩位學長姐都沒能通過。他們著急不已,眼看已是最後一年,情急下找了當時系主任陳情,私自更換系上共同指導教授。幸運地,有了系主任背書,學長與學姐順利拿到博士學位。女王得知自己被切割,震怒極了!她指責學長姐「欺師滅祖」,認定他們的學術生涯就到此結束。
與學長姐們不同,長年在女王研究室裡耳濡目染學術資訊(包括內幕與八卦),我對學術活動參與度一直以來都有高度熱忱。十年間我完成了七篇國內外學術研討會論文發表、出版一篇國外期刊論文,退學以前還有一篇新的國內期刊論文投稿被接受。我獲得過校長獎、學院優秀教學助理獎,以及對於博士生而言最重要的獎勵:國家級全額獎學金補助赴外研究。
十年裡,每年我都是一點一點地做著學生分內事,博士班第一年發表第一篇全國研究學會會議論文、第二年暑假獲得學費補助飛到北京大學與世界其他頂尖博士生們一同參與國際暑期課程、第三年和師兄妹組團到澳洲發表會議論文、第四年代表學會飛往英國發表會議論文、第五年準備申請赴外研究獎學金、第六年獲得獎學金再度至英國旅外研究準備博士論文。所有修煉點滴已然在學術生命裡鑿下深刻且無法磨滅的印記。我非常努力攀爬博士學位這座煉獄之山。博士班十年學術里程上努力汲取知識,體驗各種未曾經歷的知性盛宴,行萬里路踏遍奇異之地。那些年間獲得許多國內外師長們的幫忙提攜,論及學術成果,絕非人云一無所成,混不下去才退學。
但,回台之後第七年直到最後一年僅剩下種種被刁難指責的難堪,指責不夠好、沒有到位、論文稿件不通不通不通;嘲諷不過就是井底蛙,以管窺天。在指導教授眼裡,我彷彿一無是處,好似沒有考到一百分的我就注定學術表現是零分。一直那麼確信,歷經長年耕耘,一定終能完成博士論文,獲得人文領域博士學位,成為一名學者。到頭來,夭折的博士生ABD(All But Dissertation,意即除了論文以外全都完成的博士生)連同未竟之業博士論文通通不算數,所有研究成果皆付諸流水。
是不是該幫自己的學術頭銜冠上All But Dissertation縮寫呢?ABD,只差博士論文的博士生。「柯曦答,ABD」這樣如何?
「Dr. 柯曦答」也不賴,往博士頭銜縮寫劃過一道橫槓,刪除所有一切,博士頭銜上留著一道疤。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為自己寫段自我介紹,像是「嗨,你好,我是差點拿到博士學位的柯曦答」,或是「我是博士肄業的柯曦答」。
十年來,出席各種學術場合,我都是使用博士生頭銜。而今,失去頭銜的我也同時失去學術平台,無地方可將研究牛肉端上桌展示。沒能拿到博士學位好似根基崩塌,我不知道還能如何在學術界立足,如何稱呼自己。有沒有博士學位有關係嗎?當然有啊。沒有博士學位,我無法申請應徵任何大學專任教職、無法因專任教職賺取穩定收入以脫離「高等教育打工仔」的兼任講師生活,無法再次申請赴外進行博士後研究、甚至無法申請研究計畫只因計畫主持人必須是專任教師。像高等教育圈這樣的宅門,八字不好生不逢時,沒有博士學位就是差人那麼一大截。
他方火葬,這邊活埋。
作為一位攀爬博士學業煉獄之山的修煉者,我大概完完整整地被師父活埋,只剩一息尚存。但,要不想就這麼掛了,便要努力爬出泥沼啊。只是,至今,我才深刻反省,比起讓人一把火燒乾一點痕跡也不留,從覆蓋自己的爛泥中爬出才是考驗一個人強大意志力,最高段的修煉奧義。用盡氣力掙脫爛泥,從今而後,修煉途上便不再是等級低之人。我的經驗值於是增加一百萬分,且不再需要老闆肯定。
我就是自己的老闆。我能自己鞭策自己,在跌入山谷,土石覆蓋之時,以意志力將自己接住,自泥土堆中再度爬出,頂天立地站直。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去你的博士學位:文憑掰掰,我要重新拿回人生主導權》,遠流出版
作者:柯曦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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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再道歉了。身為自己,你已經夠好!
★獻給深陷有毒關係、總是被辱罵的你★
放棄或是離開並非失敗,而是一個新的契機
懂得為自己設下停損也是一種勇氣
從備受器重轉眼打入冷宮,不,不只是冷宮,那是言語羞辱打造的煉獄。但不甘心不服輸交織著時時喪失信心、自我懷疑,讓那奮起和振作就像薛西弗斯不斷推上山又滾下山的石頭,壓得柯曦答身心俱疲。
是的,柯曦答是一個博士念了十年還不能畢業的ABD (All But Dissertation)。她曾是指導教授「女王」的愛徒,碩班時破天荒讓高標準的教授主動收入門下,更是深受倚重的研究助理。但是情同母女的師徒關係卻在她成為博士生之後日漸變色。女王的高要求開始不停「滾動式調整」,動輒得咎,讓原本的「模範生」柯曦答,變成「丟老師臉面」的柯曦答。
一份博論綱要被逼著改了四年,而女王從不指點一條更明確的道路,不只每次會晤都像一場對人格的凌遲,更曾在研討會上被當眾羞辱。長年困在學術象牙塔,讓柯曦答陷入「一定都是我的錯」的自我批判中,但越是想迎合討好,越是換來尖刻的對待……
這本書不僅記錄作者在谷底掙扎求生的心路歷程,更反映高教學海中的各種扭曲現象和權力不對等,而那樣的場景和對待,不只在學術圈,也充斥在社會各層面,從家庭到職場。
柯曦答最終看破了自己的執著:「並非我不夠好,我只是不能長成指導教授期待的模樣。」身為走過這條荊棘之道的倖存者,她期盼透過書寫自己的遭遇,能給予正在經歷羞辱、情緒暴力的每一個你,帶來安慰以及嘗試設下停損點的勇氣。
說到底,人生好像也沒有什麼事是必得達到不可。
如果有,那無非是好好地學習做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