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故事之前，我要先聲明：我絕對無意拿我的博士學位來炫耀。這年頭博士找不到工作的大有人在，而且我認為聰明人不需要，也不必要去念博士；我覺得博士是像我這種天資不太高，但是很肯努力，而且希望未來生活相對安定的人唸的。當然時至今日，唸博士也沒辦法保證能有個相對安定的生活──那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二十幾年前開始唸博士，其原因有三，第一是我想教書，第二是虛榮心（我有個同學唸到博士，被他老爸帶回大陸老家去「祭祖」），第三是懶。大概唯一需要解釋的是第三，因為如果不唸博士，那麼馬上就要出去找工作了，我拼了兩年碩士，才拿到全額獎學金（免學費，加上美金七百多的零用錢，見「影印支票」一文），放棄實在太可惜，於是就continue了。

        任何一個要唸博士的人，包括我太太，我都會很明白的對他說，唸博士是一件「沒有唸到，就等於零」的事情，在美國的博士班學生，超過一半以上最後沒有拿到學位，也就是說如果你希望找的工作一定要博士學位，那你就一定要完成它，否則所花費的那些年就全部付諸東流。多少年呢？我聽過最長的是11年，我相信一定有比這個長的。而我還好，因為做的是工程，相對很straight forward，就是先修課，然後考qualification exams，然後做實驗，寫proposal，考general exams，再做研究，寫論文，最後口試（defense），我一共花了4年的時間。

        很多人都會認為最後一關（口試）最難過，其實並非如此，如果指導教授（我們通稱「老闆」也）讓你口試了，多半就是已經十拿九穩，因為沒有教授願意在別人面前坍自己的台。我的那四年光陰中，修課沒有大問題，做實驗雖然辛苦但是很有成就感，考general非常累，但是過關斬將也就一個月，最讓我難過，甚至爾後數十年仍讓我做惡夢的，就是寫論文。

        我們工程的論文有固定格式，Introduction，Literature Review，Materials & Methods，Results & Discussions，最後Conclusion。其中最難辦的是第二和第四章。所謂「文獻回顧」，你得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有時候只為了一句話，支持一個觀點，不曉得要翻多少篇期刊論文。我們當時沒有網路，當然也談不上電子期刊，所以只能在圖書館裡面對裝訂好的期刊一本一本，一篇一篇的找。這個時候你就發現學校有一個好的圖書館有多麼重要！有時候某篇文章找不到，要透過inter-library loan，一等就是一個禮拜，讓你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不過比起第四章「結果與討論」，那文獻回顧還只是小菜一碟，因為後者只要「材料」全了，下鍋熱炒一番就成了，但是面對自己做出來的數據要如何找到規律，如何與預期相符（不相符麻煩就大了），有些偏差該如何解釋，那真是要人的命。做實驗嘛，哪有可能數據永遠是那麼漂亮的（如果有，那保證是假的），最常見的是實驗的細節有問題，因此程序一修再修，實驗一做再做，常常搞到「不知東方之既白」；另外也有可能是某些因子沒有被注意到，於是就得絞盡腦汁該如何調整自己的model，來解釋這些數據。更慘的是，一個外國學生，英文運用的能力當然有限，讓我常常面對著自己的記錄本和電腦螢幕，半天敲不出幾個字來。

說真的，要不是當時我還年輕，體力腦力都是人生巔峰狀態，我恐怕真熬不過來。看了幾百篇別人的論文，我發覺我自己成了運用辭彙的「高手」。比如談到結果，不能老是用show，得穿插什麼indicate，develop，cause，effects on，result in等等，同樣的，「做」可以用apply，conduct，operate，experimented等等，而且一定用被動式。最妙的是有很多虛詞，比如meanwhile，nevertheless，whereas等等都是論文裡慣用的手法，於是我就將這些字眼交互運用，玩來玩去，苦中作樂一番。

我最常用的字眼，則是however。只要掰不下去了，就來一個however，文章就可以繼續作下去，正面反面都行，搞到最後讀者大概都不知道我在講什麼，把他們弄得昏頭轉向，我就成功了：）。

為寫論文而「廢寢忘食」是司空見慣，在論文最後衝刺的階段，我曾經一度51個小時沒有睡覺，只以冷凍水餃果腹兩餐，咖非一杯又一杯，辦公桌上的資料東一疊西一疊好像起伏山巒一樣，同office的其他研究生兩天裡幾次進出，都只有一句話：「What? You’re still here?」我根本不知道最後是怎麼把論文弄完交給老闆的，只記得回家的路上我是以時速5英里左右慢慢挨回去，沒有刷牙沒有洗臉，倒頭就睡了十幾個小時。

那一段瘋狂的日子後來就很多後遺症：我的頭髮白了一大撮，至今仍然常胃痛，還有，就是常常會夢到我還在寫博士論文，而且怎麼寫都寫不完。最後這一項持續了二十幾年，就算我已經當了大學老師，已經在指導學生的論文了，但是夜半仍然會作這個惡夢。還好，比起當兵，這個夢魘沒有那麼頻繁，而且很容易平復──我被惡夢嚇醒了，就披衣而起，去看學生的論文，痛痛快快的修理一番。

        其實改別人的論文，並沒有比較容易（有些學生的論文跟天書沒有兩樣），常常是我在空白處幫他們把整段重寫一次，實在沒辦法改的只能圈起來，講給他們聽該怎改。至今我指導了三十幾個學生的碩士論文，但願，我沒有讓他們在未來會作同樣的惡夢。

田英奇

wcwang54@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