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完外婆的喪事,我們都希望從悲傷中恢復正常作息;怎奈,過去的一景一物卻歷歷在目。
小時候我們常去外婆家玩,尤其是暑假,因為外婆家附近有個難得一見的標準游泳池,爸就帶我們到那兒游泳。去的前一天,媽總會打電話給外婆,要她準備一鍋綠豆湯,等我們游完泳後可以吃。妹曾對媽說:「你怎麼用命令的口氣跟外婆講話啊?」媽說:「那是我媽耶,以後你們結婚回娘家,要我做什麼,我也會照辦啊!」(果真如此,妹婚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外婆煮的綠豆湯是我們童年夏天的回憶……不,她不用煮,而用蒸。這方法很特別:前一天先把綠豆洗淨,她要我們特別注意,洗綠豆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掉落地面,因為一旦掉下,它可不會乖乖留在原地讓你撿,而會到處亂跑,滿地都是,很麻煩……我們想像綠豆在地上亂跑亂竄的模樣,都哈哈大笑。
浸泡一整夜後,隔天將整鍋綠豆放進電鍋裏蒸,跟煮飯的方式幾乎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水要多些。蒸熟的綠豆居然顆顆完整不破裂,加糖和開水,就是我們吃的綠豆湯。舀一勺綠豆在口,彷彿薄薄的殼內裝了飽滿的餡。外婆說,那象徵「圓滿」,「每個家庭都需要圓滿。」
但外婆的人生並不圓滿,因為缺了外公。日據時代,日籍兵源缺乏,殖民政府於是徵召台灣子弟赴南洋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外公家有十個兄弟,遲早有人得去,於是外公在媽媽只有三歲、舅舅還在外婆肚子裏的時候遠征去了。
外公出征海外之後,外婆開始吃早齋、唸佛經,在青燈古佛中祝禱他平安歸來。大家庭的生活繁雜且忙碌,酸甜苦辣,她都逆來順受,因為她深知沒有丈夫在身邊,只有自立自強才能平安度日。外婆含辛茹苦獨力撫養媽和舅長大,但外公從此一去不回,這是家庭的悲劇,他們只能靠照片想像自己父親的模樣;而我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外公。
爸說,徵調海外的台灣兵大多戰死他鄉,北埔濟化宮早已為他們豎起牌位。但一九七四年,一則新聞重新燃起外婆的一絲希望。報導說,與外公一樣被派往南洋戰場的李光輝逃進叢林,過了三十年與世隔絕的生活後,重返文明社會,媒體用「台灣的魯濱遜」形容他。外婆要爸去找李光輝,詢問是否還有台灣兵躲在叢林裏。
外婆非常信任爸爸,他們的關係有如母子。爸在小學教書,「老師」在鄉下是受人敬重的行業,這使得外婆對於爸媽的這樁婚事非常滿意。每次到外婆家作客,她一定打點一整桌爸愛吃的菜,貼心地幫他夾菜,嘴邊還不忘要他多吃一點,像呵護小孩一般。而飯桌旁的茶几上則擺着一鍋綠豆湯,那是我們的飯後甜點。
不過,爸始終沒去找李光輝,幾十年後在外婆的喪禮上,他唸着自己親筆撰寫的訃文,脫稿說了一段故事。
他說,三十年前,他任教的小學來了一位賣參考書的書商,兩人聊起來,才意外得知他是當年跟外公一起被徵召到南洋打仗的伙伴。他說他們到了馬尼拉的第二天,外公就發生赤痢,拉出紅色大便,不幸隔天往生,其他人則聯手葬了他。
爸很吃驚,把這消息告訴媽。後來他們到馬尼拉旅行時,找到書商說的「台灣籍日本兵殉難紀念碑」,憑弔了一番,了卻一樁心願。但這件事爸媽始終沒告訴外婆,畢竟終戰已超過半個世紀。爸說,外婆一直期待外公歸來,他看出她的深情,「我寧願她保有期待中美麗的愛情,直到死去……」
外婆生於一九二○年,後因大腸癌病逝,享年八十六歲。她從小家境富裕,穿的、用的、睡的都是高級品,還擁有「高等科」的學歷,是極少數會念書、寫字、看報,又懂日文的老人家,這使得她在一羣銀髮族中顯得氣質出眾。
外婆的生命步入黃昏,病痛奪去她的光彩,但她仍保有一貫的笑容。在醫院做化療極度痛苦的時候,瘦骨嶙峋的她仍笑臉迎人。記得有一次我在醫院幫她按摩,她笑瞇瞇地頻頻說「謝謝」。又有一次我帶她下床上廁所,還沒走到馬桶,她就尿出來了,還一直向我致歉,聲音虛弱乏力地說:「對不起啊,等一下又要麻煩你清洗了,人老了不中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即使我們很親,她還是如此。
外婆從醫院被接回家後,舅媽邀我們一同用餐。離開前,我們向外婆道別,她反拉住我們的手,「應該是我向你們道別才對,我可能要先走了,在這裏先說再見喔,你們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過下去,相親相愛!」我聽了淚流滿面,當是對晚輩最後的叮嚀和祝福。
後來聽舅媽說,外婆其實早已意識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連身後事都安排好了,除了火葬、指定某一佛教團體為她誦經外,還希望見妯娌一面,重溫三○年代大家族熱鬧溫馨的快樂時光。於是舅舅找齊她們共聚一堂。據她們事後說,外婆一生安分守己,謹守節度,沒有伴,一個人過得孤獨,但沒有人聽過她怨懟或傾訴辛酸;相反地,外婆努力傾聽着,雙手拉着她們的手,眼含淚光……
喪禮結束後,媽回到外婆家拿東西。我看了一眼客廳裏外婆的照片,她的臉龐笑得燦爛,身影依舊優雅嫻麗,但再美的葉子也有落下的一天。也許,我該調整記憶,留住她的美好……她的聲音、她的菜餚,還有她那象徵圓滿的綠豆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