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黃酥的幸福回憶

　　第一口蛋黃酥的味道，是三十多年前的記憶。外公從精緻的禮盒中，拿出一顆顆不同於傳統月餅的蛋黃酥，分送給圍繞在他身邊的孫子們，外公說：這是新口味的，大家吃看看吧！小孩子們吃得高興，外公卻一口也沒吃。我問外公：您怎麼不吃呢？外公說：外公吃素，這個不能吃。

　　我覺得奇怪，蛋黃酥明明很好吃，怎麼不能吃呢？稍稍長大後，才明白外公說他吃素而不能吃的理由。而記憶中，那咬下蛋黃酥的第一口，酥脆的口感，立即在掉了滿地的屑屑中得到印證。接著，不同於傳統月餅的紅豆香甜的味道，在口中散發了開來。而後，蛋黃的鹹酥驅逐了在口齒之間徘徊的甜膩感，幸福的想法，就緩緩的從東方升起了。

＊＊＊　＊＊＊　＊＊＊　＊＊＊　＊＊＊

　　外公是標準的農夫，曬了一身黑之外，還練就精實的體格。他每天天未亮就下田去，日頭快下山了，才從田裡轉回家來。傍晚時分，外公總脫去了上衣，在庭院裡舞個幾回拳腳。我喜歡坐在庭廊下，問外公現在舞的招式是什麼，外公總是笑笑的說：「沒有名堂稱號的，練練筋骨的而已。」練筋骨的人，難免有跌打傷了筋骨的，外公在年輕時受過傷，就趁著農閒時，研究起草藥了。

　　外公研究草藥的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脛而走，有人找上門來，要外公也給傷了筋骨的人治治。外公來者一概不拒，即使在農忙時被從田裡召喚了回來，也不見慍色，總是細心的問傷者哪裡痛、怎麼個痛法。如果是傷在骨結處，或者外公在摸骨時感覺有斷裂處，外公還要叫傷者先去照個Ｘ光，對照著Ｘ光片，才幫傷者疹治。疹治好傷者後，外公頂多收個草藥的材料費，從不多收錢。傷者塞鈔票給外公時，外公堅拒不收錢的態度，總讓那些傷者或傷者的家屬頻頻稱謝。

　　外公疹治的人多，又不疹治費用，每到年節時，這些人總會送來大大小小的禮盒。不收錢的外公，對於禮盒就不再拒絕收受了。從小跟著母親寄居在外公家的我，也就看遍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水果了。而令我最是垂涏的，就是中秋節時的小月餅禮盒。

　　因為外公長年茹素，中秋節收到的月餅禮盒，外公立刻把它轉送出去，不過，也總會有一、兩盒進了我們這些嘴饞的小孩子的五臟廟裡。那時還盛行著綠豆掽、廣式月餅、鳳梨酥，每一個都比成年人的手掌還要大，要吃的時候，總是要切成好幾塊，一人拿個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吃著，要是小孩沒有齊聚一堂，就吃不到月餅了。於是，我對於能獨享的小月餅，總是多懷有幾分期待。

　　小月餅出現沒幾年，蛋黃酥跟著出現在送禮的禮盒中了。小巧的個頭，一個小孩吃一個，不會嫌太多，而那金黃的外衣，焦香甜膩的味道，層層酥脆的口感，濃郁的豆沙，鹹酥的蛋黃，讓我吃過一次後，開始每年盼望著。可是，外公吃全素，蛋奶他一律拒絕不吃，有時外公剛拿到蛋黃酥禮盒，轉手就又送了出去。我也只能強忍口水，望著蛋黃酥離我遠去。

＊ ＊＊　＊＊＊　＊＊＊　＊＊＊　＊＊＊

　　不知道姐是不是和我懷有同樣的想念，她在結婚幾年後，竟認真研究起蛋黃酥的製作方法。她從最早期流入市面的中筋粉製作法開始著手，才做了兩年，她就發現油皮和油酥的麵粉用的筋度要不同，口感才能更上一層。（恰好與學校的製作方法不謀而合）甚至，她為了讓同樣食素（蛋奶素）的母親也能一嚐蛋黃酥的味道，嘗試過用各種食用油代替豬油的作法，在最終找到完美的配方後，連挑嘴的母親也豎起大姆指說好吃。

　　自從母親稱讚姐做的蛋黃酥好吃後，每年中秋節前，就是姐最忙的時候了。姐除了要忙自家工廠代工的事務外，還要趕工做著一盒又一盒的蛋黃酥，送親戚朋友過節。姐做的蛋黃酥，除了有較傳統的豆沙餡外，舉凡市面上說得出口的綠茶、芋泥、藍莓、烏梅、棗泥……，她都能拿來當餡料。揉製、烘焙出來的成品，也不輸知名的品牌。

　　最後一次在姐家做蛋黃酥是十年前，母親說：「中秋節快到了，你姐把料都準備好了，不過缺人手，你過去幫忙吧！」當時在私校夜間任課的我，下班後直奔姐家，一直做到過了午夜十二點，只等著把成形的蛋黃酥送進烤箱裡烤熟，就大工告成了。烤到最後一盤快要完成時，大地震就來了。那一夜，全臺灣陷入了空前的驚懼恐慌。

　　十年來，姐很少再提要做蛋黃酥的事。姐總說：「工作太忙，沒空！」我知道，豆腐心的姐，大概不願再想到和大災難發生聯結關係的那一夜。如果這樣問姐，姐一定笑笑的答：「哪是啊！真的很忙沒空做。而且，蛋黃酥的熱量、膽固醇都太高了，吃太多不好。沒有做，就不會想要買來吃了。不吃，身體少些負擔，也多些健康。」

＊ ＊＊　＊＊＊　＊＊＊　＊＊＊　＊＊＊

　　這幾年，身體發了福，大凡熱量、膽固醇高的，總也要忌個口，愛吃極了的甜食，當然也要控制食用的量。蛋黃酥理所當然名列百大禁忌的名單之中，只能看、能聞，不能入口了。

　　不過兒時的記憶，對那一口雜揉著酥香、甜膩的幸福滋味的期待，依然沒有改變。雖然不能多吃，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吃。沏上一壺好茶，攤開記憶，望著明月想像所有的傳說，再細細品味烘焙的火候。幸福，就這麼散逸進中秋的夜晚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