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的插畫美學與生活智慧─小兔彼得的生命力

文：林訓民　2003年5月

美國圖畫書大師桑達克於一九六四年因所繪作的《野獸國》乙書，獲得了卡迪克美國最傑出圖畫書獎(Caldecott Medal for the Most Distinguished American Picture book)，他應是當今在世的圖畫書大師中，對波特的繪作風格及她對兒童文學貢獻最為推崇與景仰的人物。

一九六五年六月，他應美國全國教育協會(National Education Association)之邀，在紐約的一次「書與作者午餐會」(Book and Auther Luncheon)中，他以《小兔彼得的生命力》(The Activeness of Peter Rabbit)為專題，發表了一場鞭闢入裏的演說。

他說，前不久，他和幾位同行應邀參加了一個童書研討會，其實，他們對於被稱為童書專家，自始雖頗感不悅，但在面對那群熱切又深度焦慮的父母聽眾時，每位與談者無不竭盡所能，努力讓自己成為真正夠格的童書行家。

但這群父母看來，對當前已出版在美國童書市場上的兒童書十分不滿，且充滿著抱怨；他們似乎覺得台上的這些專家們對他們的抱怨不但應深感認同，還應會採取一些改善的作為才是。顯然，這群父母最大的顧慮是認為當前許多為童書創作的插畫家和作者都欠缺某種嚴肅和正確的心態。

當時聽眾之中有一位男士舉起手，用義憤填膺的語氣說，至今台上的諸位專家們竟沒人能解釋：為什麼《小兔彼得的故事》這樣既愚蠢又平淡的故事書，竟能享有如此卓著的聲譽？更糟的是，此書對那個人而言，既非寫實性的童書，更不是幻想性的童書。

而讓桑達克十分驚恐的是，這位男士剛發言完畢，群眾中竟出現了不少贊同的低語聲，甚至還有人鼓掌叫好呢！當時他真是氣憤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天呀！面對聽眾中這位男士的責難，他竟說不出一句來為小兔彼得聲援的話！

但對這種那麼顯而易見的事實，又何需費辭去辯解呢！當時他唯一在衝動下的直覺是真想一記重拳打爛那人的鼻子！心想，這樣才能真正為波特的聲譽作應有的捍衛。但又察覺，雖然他自己坐在台上，但那人無論身高或體型都遠比他更為壯碩，最好還是不要莽動，只得坐在那兒生悶氣！

但面對如此的褻瀆，除了平靜自然的回敬說：「看來，你是真的不懂」這樣的話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不過，顯然是真的有許多人弄不懂。究竟《小兔彼得的故事》又與生活在當今如此紛擾的世界中的孩子們所面臨的許許多多的問題有何關聯呢？

那位發言的男士認為，他們這些隱居在童書世界中的所謂專家，是否對一般民眾過度吹捧了小兔彼得故事的價值和意義？因而對此深感不滿，那位男士一定自認為是他看穿這個謊言和騙局，換言之，他認為小兔彼得的故事根本就沒什麼！

那麼，到底這隻既笨又不乖的兔子的故事與「日常生活中的現實」或與「夢境中的現實」又有何關係呢？這些故事中的想像元素又在哪裡呢？

小兔彼得的故事既不是用來飼養和照顧兔子的實用性書籍，也不易被定位為夢幻和想像類的書，這是事實。既然可憐的小兔彼得故事書無法被人們以這樣的兩分法來加以歸類，那童書的專家們又何必為這些故事書大力吹捧呢？他想，這些或許就是那位男士極力想探詢的問題吧？

當然，對於這些問題，桑達克的答覆是：「《小兔彼得的故事》沒什麼！」

因為要是有人堅持非得把一件藝術作品打成碎片或殘渣，以便能強行加以分門別類，並藉此來獲得空泛的滿足，這應該是那些既無想像力又低俗自大、且無教養人們的消遣；他們這些台上的童書藝術工作者早已清楚地表明，硬要把這些故事書拿來強行分派歸屬於這種實用類書或那種想像類書，這樣做不僅毫無意義，反會徒增困惑而已！

這些童書工作者也都同意，儘管寫實書(fact book)和幻想書(fantasy book)之間確有不同；而且如果非得要有個能統括這兩種不同類性書籍的標題的話，那就應用「想像的作品」這樣的標題來涵蓋這兩種書才正確。

這些專家們也都同意，現在許多死硬的題材都變成了童書的內容，這正是許多那種會誤導別人的童書工作者的傑作，這些人誤認為真正的事實(factual truth)與想像的事實(fictional truth)一定是互不相干，硬是試圖要把他們的作品採取這種毫無意義的分類，正因為這樣，才使人們產生了如此的混淆，也衍生出許多問題來。

一個幻想故事和對一件事實的紀錄，兩者之間的差別應是不言可喻的，但桑達克懷疑，所有關心兒童書的人是否都充分體認到：「任何一本能提昇生命意義的書，多少都是運用想像而創造出來的作品」這樣的事實。他不認為想像的作品僅限於那些設想出來的虛擬世界而已；反而認為凡是對所有的世界─包括事實的或幻想的世界─的生命意義有所貢獻的作品都應該屬於想像作品。

如果有人認為「想像」應等同於「幻想」，而把一本實用性的書，例如：《汽車引擎基本原理》這樣的書排除在想像書的領域內，那根本就是扭曲了想像的真意，也會產生出沒有生命的作品。

桑達克認為，如果因為他未能善盡責任而未把小兔彼得的故事分類歸納清楚，彼得既不是魚類，也不是家禽類，因此而被認為他不夠專業，他對此並不引以為意；實際上，反而會感到高興，因為小兔彼得這種想像的作品根本就拒絕被無聊地分類！

桑達克勇敢地表明他的看法：小兔彼得故事超越了所有刻意或任意的分類，亦即根本不必妄加分類，它不僅是一本有關兔子的現實書，更是一本純幻想的故事書。它展現出：幻想無法完全脫離現實，幻想不但為現實提昇、並注入新的意義和洞見。

對許多人而言，小兔彼得故事的價值和意義，其實並不待他多言，即應已有所認知和體會了，但他仍必須提出一些他對波特的作品更具體的感受和想法。他認為，小兔彼得故事書的文字與插圖是沒法分開的，這些小小故事書生動地傳達了生命的意義，而透過把想像與現實的成份加以交織，再賦予某種想像的融合，彼得令人驚奇地既是一位可愛的小男孩、又是一隻由專業描繪畫得絕妙如真的兔子。

在一幅圖中(P.50)，當他身處在看似已毫無生路可逃的困境時，他是以最不像兔子的樣子站立在柵門柱邊，令人悲憫地哭泣著；而在另張圖中(P.38)，他卻又以最不像男孩子的形貌，而是以一種快活兔子雀躍的身影，脫下他的夾克，逃離險境。波特為何能畫得如此真實又傳神，這點我們從她已出版的兔子素描簿都知道，波特對她所畫的東西都先經過小心仔細的觀察，才得以畫得如此逼真，至於她為何能畫得如此傳神，就要歸功於不是每位插畫家都能擁有的天份！

小兔彼得這些書看起來很顯然地是簡單、順暢、直接的故事，但在桑達克的眼裡，波特的畫作是運用她的幽默，再加上她貼切的觀察，如此才能加深插畫的層次和質感。

就以書中所畫的小鳥來說，看波特如何以畫面感性地反映出主角的動作和意義。

小毛、小福、小白三隻乖小兔，由兩隻活潑、樂觀的麻雀和山鳥旁襯著的畫面(P.17)，牠們例行的忙碌，似乎刻畫並呈現出平凡民眾謹慎忙碌的影像。而在麻雀冷眼旁觀彼得在麥先生菜園裏進行危險的任務時(P.22及P.25)，畫面中呈現出沉靜、悲愴，又持疑的氣息。在這些圖中，濃厚地傳達出人們對彼得冒險行為的無助和顧慮。在另兩幅圖畫中，麻雀低首看著彼得遺落在甘藍菜葉底下的鞋子(P.30)，及馬鈴薯堆旁的另一隻鞋時(P.33)，那種感知彼得的末日來臨的沉重表情，顯得如此的滄桑且富哲思！我們幾乎可以看出牠為彼得的遭遇搖頭嘆息的樣子。此時此刻的場景因為沒有任何一絲令人欣慰的事，麻雀的舉止，正如同麥先生菜園裡的氛圍，沉靜得令人感到窒息可怕！

但在這之前，波特的文字裏始終未曾提及麻雀，直到後來彼得被困倒在粟樹網(P.37)時，這三隻善良、熱心的麻雀才飛到彼得的身邊，大聲為他加油打氣，鼓勵他要盡全力逃走；多麼令人敬佩的三隻聰明的麻雀！這個畫面是多麼的美麗、多麼令人信服！你幾乎可從畫面聽到牠們熱切的叫喊加油聲呢！

彼得確實用了全力在千鈞一髮之際，從麥先生死命的追趕中，由他的致命篩子裡逃脫，而那三隻麻雀雖然可以早早自行飛離現場，卻仍停留下來，直到確知彼得安全逃出麥先生緝拿的最後一刻，才一齊飛奔逃向自由(P.38)。同樣的也是這三隻好心的麻雀，在故事的最後牠們心急地看著彼得鑽到柵門底下，安全地逃到菜園外的樹林中，這時牠們才安心地飛離而去(P.58)。

而最後麥先生把彼得的藍夾克和兩隻鞋子掛在木桿上當稻草人來嚇唬山鳥和麻雀(P.61)，三隻黑山鳥似乎在熱烈地討論著彼得的下場，以及此事件對牠們的警惕與提醒。而站在藍夾克旁的麻雀則似乎預期著彼得另一場菜園冒險的到來！

總之，這三隻麻雀出現在小兔彼得的故事中，牠們幾乎扮演著指引精靈的角色，而另外伴隨著其他三隻乖順小兔出現的麻雀，牠則代表著其他普羅的群眾。

桑達克極度地讚佩波特在鋪陳這些既幻想又真確、寫實的故事時，她的插畫藝術中那種濃濃郁郁的詩意。

他又舉出那幅彼得令人憐憫地垂首倚靠在深鎖的門側邊牆，無助落淚的畫面(P.50)，而那隻年老的老鼠因嘴裡塞滿了太多的豌豆，以致無法回答彼得絕望的追問，到底哪兒才是他逃向自由與安全的門路時，看來，年老的老鼠只能對彼得搖頭，而彼得也只能焦慮地掉下眼淚的份兒了！這細小的場景正是夢魘的真實寫照：就像看到自己身陷危急的驚惶失措和恐懼無依，卻發現世上的其他所有人(此刻指的是年老的老鼠)竟然只顧忙著其自身的存活，毫無前來搭救或提供協助的意願，就是那種教人絕望與驚恐的感受！

另在(P.53)中，那隻坐在池塘邊可愛的白貓，牠被如此漂亮優雅地畫在麥先生那花草繁盛的菜園裡，還好此時牠正背對著彼得，而彼得也聰明地記得他表哥小兔班傑明曾給他的忠告：最好遠離貓，也別跟貓談話！這幅畫奇妙地把兩種正邪對立的畫面交織在一起。這正是波特女士神奇的手法，以她精緻的水彩畫色襯出白貓那一副天真無邪又嫵媚的外表，但只要稍微仔細觀察，原本看似無邪的白色，頓時蛻變成令人心生恐懼的無色！而牠那拉緊、搖晃、拍動的尾巴，在肥胖堅實有力的外表下，隱約可以看出潛藏著凶惡、緊繃的肌理，無意中又顯露出貓的桀傲、難馴的本性；而牠腳底下，池塘裡那群無知悠游水中的金魚，看來也難逃被貓掠食的宿命！

桑達克認為，波特這種把事實和幻想進行想像的交織，把兩者加以彼此融合，且和諧地運作在一起，就是創造出小兔彼得生命力的泉源。幻想根植於活生生的現實，而在此故事中，所有有關家庭、歡樂、危險、恐懼及生命的短暫無常，最後，還有安全、母愛和愛情，這諸多種種的生活現實的要素都在書中展現。

這些書儘管小小的模樣，卻也都擁有了上述許多不斷地、排山倒海地、且來勢洶洶的層層生命的意義，這不就是任何藝術作品的終極價值嗎？桑達克相信任何寫給孩子們看的書都要引用這個標準：任何一本書如果欠缺上述這些特質，就不能算是傑出的藝術創作。

《小兔彼得》系列故事雖然體積微小、畫色輕柔，但卻可以大聲地宣稱：任何故事書如果不是由一種想像結晶所創造出來的作品，那麼，便沒有故事值得寫，也沒有圖值得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