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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死了沒有
2007/12/07 15:34:48瀏覽1453|回應0|推薦9


我額頭上的雨水,以滑溜梯的方式流了過來,一滴、二滴、三滴、四滴... 

暗巷盡頭躺著一個默靜不動的人,頭部側躺,彷若再也不想看到世上一眼,雨水一點一滴落下,不染一點塵灰垂流到地面。                                                                     

接著,我聽到今晚第一句「那個人死了沒有? 」,在雨水中輕輕爆開來。 

初夏雨夜,雨水一直滴滴露露下著,彷彿世界一開始被建造,就是註定如此濕濕淋淋。 

 雨絲完完整整覆蓋城市的一角,一排匆匆行人,被透明的雨水緊緊包裏著。 

今晚第一個說出這句話的人,白髮占據他整個頭部,好像白蒼蒼的髮,一出生就永不分離跟定他,況且那句話,他不是跟人說的,是向一條和他一樣蒼老的狗說,如同那條狗就是他最親近唯一親友。 

他以一條舌頭的距離,和狗兒說著悄悄話。

原本我是不應該聽見,但夏夜涼涼的晚風,吹帶來他們的對話,我甚至無法分辨他的臉孔與狗的臉孔,彷彿他們原本就屬於同一個身體,或者兩者根本是重疊黏貼一起,最後不得已只好像雙胞胎,無奈切割分開。

你真的有空,要來看看這個老人的臉龐,活脫脫是條獅子狗的臉,臉腮被時間狠狠拉垂下來,眼神原本活潑翻跳,但年齡硬生生將青春吞沒,只剩下撥撩不完的魚尾紋和老人痣,在他的雙眼旁終生站崗。 

人的老氣竟然會傳染,年老這種病毒,從人身上傳邅給他飼養的狗,你大概沒有看見冒長著白色毛髮的拉布拉多犬,狗兒蒼老得厲害,雙眼皮疲倦得快要垂蓋閉緊,像一個即將落幕的舞台,布幕緩緩降了下來,而狗兒的表皮,更皺得隨時可被歲月大力剝開,只剩一個脆弱無法抵擋風雨的肉胎。 

老人低下身盯著那個躺在他前面的人,那人彷彿是個老鄰居,又像隔了一個遙遠的銀河,雙方互相癡望,只是躺在的這個人動也不動,像隻靜默的小乳獸,等待什麼樣的銳變?

雨水淋流過那人的身上每處,他整身像浸泡在寬廣的海水裡,再被猛然拿出來曝曬,如同任何時候都會發霉的樣貌,他打算一輩子就這樣橫躺在潮濕大地上,向巷子盡頭的方向躺著,濃濃夜色暗入他臉孔所有表情。

有點暗紅色的血水,從那人灰黑的夾克背後,像條小河潺潺流了出來,流出一片陰暗的流域,狗狗伸出舌頭,舔一舔快要流過馬路那頭的血水,天上的月亮,在烏雲裡流離著璀璨的迷茫。 

老人抬頭看看巷子的上方,都會大樓一層疊高一層,那人不知從何處掉落,從大都市雲深不知處的哪一層? 猛力跌落真真實的地面,當然是沒了呼吸,他接著低頭,雙眼看入那個人的雙眼,老人如同讀到了什麼天地般重大的密碼,讀出了自己的日後種種。 

老人用手輕輕推了推那個人,那人依然以靜默回答一切,老人自己站了起來,他的狗兒向前讀了讀那人的味道,那狗接著用鼻子搜尋周邊所有飛散在空中的氣息。

那狗不甘心要和老人回去,竟然一小口一小口廝咬起男子的黑色夾克,假如我是那人,我一定起身給老衰的狗猛猛一拳,讓狗翻倒在大街上,但那人就是不動、不怒,這個世界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浮動。

老人用力拉著那狗,不讓他靠近,狗兒被勒緊發出絲絲哀鳴,「我們走吧,讓那人躺著」,老人又抱又拉把狗兒拖走,走到附近一棟在大地震時震歪身子的大樓,大廈向水泥地傾斜了整整三十度角,好像隨時會轟隆隆摔倒在地,但它卻始終勉力支撐著,像人保住最後一口氣息,不敢任意停止。 

老人緩步走進大樓體內,關入金屬電梯,他按著13樓,抬頭仰望那排電子樓層的號碼明亮閃爍,彷如天上星辰輝煌,老人想,電梯往上、往下都可升降,天地之間,是不是真有十八層煉火,或是無垠天堂,向人間開放或緊閉?

老人看著電梯的透明玻璃,原先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先生在裡面,他照例和自己打招呼,忽然之間,玻璃內竟迅速播映著一個人的一生,玻璃出現一名像他的年輕人,先是在辦公室與人大聲口角爭執著,接著他抱著一個小孩出現,喜孜孜笑著迎接新生命到來。 

後來電梯玻璃中的人,容貌有了急遽衰變,與老人容貌年齡愈來愈貼近,長出白髮的他,軟趴在病床上痛哭號哀著,親眼看著罹癌太太,吞吐人生最後一口氣息。

老人這時忽然撫著胸口疼痛起來,玻璃鏡中的那人,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他人緩緩躺下,伸手想按著暫停的按鍵,最後卻垂降下來。

老人最後不是醒在電梯中,而是從那人積水的瞳孔裡,清醒了過來,老人發現自己,原來還在那個被黑暗吞入的巷子裡,那裡也沒有去,老人牽著那條狗,無聲無息走回明亮的大街,在廣闊生命大海飄浮,尋一條回家的路。

狗也慵慵懶懶抬頭睜眼想問看看老人,「那人到底死了沒有  」,但是,在失去星星的夜黑,沒有人提及這樣的問題。

夜晚的雨停了下來,彷若人生方向有了不可莫測的轉折。

他們像一個被烈火突然點燃的汽油桶,滾進這條暗黑的巷子。

兩個男女剛走進街巷的盡頭,熱燙燙的吻了起來,不管天地才發生什麼變化,他們可能不知道這裡剛下一場傾城大雨,老天卻不知不覺讓雨停了下來,男人與女人的舌頭,開始溫存貼黏不願分開,他的右手逕像青蛇滑溜,貓進女人的黑色洋裝上衣內,想撥動女人硬尖的乳房。

「哼」 ,女人發出了叫聲。

男人以為女人舒服,手指使了較大的力道,在女人胸脯多出的那塊肉蹓躂,女人卻開始縮回了舌頭,眼神散發著憂懼。

男人隨著女人的雙眼拋物線,看到前方那個令女人不再舒服的身軀,那人動也不動,雙眼睜著硬幣般大。

「那個人死了沒有? 」,那女人懾懾懦懦說著,這是我今晚聽到第二次有人說出這句疑問句。

男子停住動作,手腳很快縮回自己原來的位置,他滿胸腔的慾火,被臨時降下的情緒冰雹澆熄,他原本灌滿血液的器官也軟趴下來,什麼事情都回到原點,街巷依然墨黑,滾動的人體油桶,差點潑灑出去的液體,一剎那間全部收回,但世界並不因此平和。

女人發現上衣的紐扣被打開一個,冷風搧吹她曝露在外的乳房胡亂搖晃,她急忙把上衣遮掩,彷彿憂怕躺在地上的男人為貪戀她胸部,忽然站立起來,伸手拈惹她的乳溝,接下來沿著乳房的弧度,還想雙手探伸更深的妙奧。

男人蹲下身,細看躺在地上的那人,他驚訝張嘴吞吐風吹進的冷空氣女人隨著他的眼神,搜尋躺在地上那個人的所有,黑灰色的夾克、男人瘦削臉龐、碎裂躺在一旁喘息的墨鏡、時間停止運轉的高級手錶,憂懼一絲絲爬上女人的心上。

女人撥開慾望塵埃的堆積,腦子開始清淅活動起來。

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就一定是她老公,她想,這條暗巷背後就是她居住的大樓,她與男人偷情,激情衝垮她的理智,他們竟然在自己家的大樓前方幽會,兩人邊走邊摟抱,把世界遺忘在腦後,這一切都看入她老公嫉恨的眼裡,激動從十二層樓往無垠的黑暗跳下,企圖想攫捉住轉進暗巷的他們。

「他從空中躍跳下來,就是想要捉住我們,他就是想要捉住我們.....」。

女人的廝喊在暗巷裡搖晃起來,更要把這個世界震垮,她接著往前方大路明亮處奔跑去,如同要把這一切拋擲在她的背後。

男人與那個不會動的身軀,還停留在原處,似乎想要辨駁,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人心裡想著,就算是女人猜想的那個人,不管哪個原因他都死了,還怕他做什麼,他接著伸手把躺在地上的人翻正身子,他卻還沒看到那人的臉貌,就嚇得往大街跑去,急急追尋他的女人。

躺著的男人,一絲絲血跡從他嘴邊悄悄流下,他似笑非笑的嘴角,有瞹昧暗紅在夜黑中閃亮著。

雨繼續絲絲密密灑落在天地之間,巷子又有人走進來的聲音,暗黑很快把她的影子吞沒。

進來的女子很年輕,黑暗輕掩她清麗臉龐,但她設法想把隆突的肚子,整個藏入深夜的濃黑,就算只有她一人存在的巷子,她根本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個祕密,連天地神鬼都要欺瞞,連親身父母都不能相說。

女子用左手輕輕觸撫凸出小腹,一手掌一手掌輕拍著小肚,她想起那不知來自何處的男人,那天在這條暗得天地失去光亮的巷子,被他進入體內戮進戮出,天啊,羞恥在血液滾滾流動,在男人精液噴出時,她奮力地踢出雙腳,想要踢開一切的束縛。

等知道生命在她體內長出人形,一切已來不及,傾城的眼淚無法挽回悲劇書寫,這事打亂她所有生活的腳步,可能無法待在學校,想與父母切除聯繫,她想挺著肚子迎接波波挑戰,但現實生活卻大力敲擊她脆弱的靈魂鼓膜,就等著魂飛魄散了,她失落懷想著。

今晚她囫圇吞下幾顆藥,昏沈沈走回這條不幸又罪惡的巷子,想在這裡結束所有一切,她抱著肚子使力彎下腰來,平躺在潮濕的地面,冰冷雨水滲透脊背,滲入她骨髓,冷涼她內在生命,小寶貝不知會不會感覺到冷,她邊想邊靜靜躺著。

夜空烏雲散去,星星現出光茫,一光點、一光點落入她的眼眸,她轉過頭去,竟然發現有一個人躺在身邊,他的臉顏朝天際看去,並沒有向這邊看過來。

她拍撫小腹低聲對小寶貝說:「那個人死了沒有?

她想這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或許從天高樓高的大廈第幾層摔落下來,那一定很痛,頭硬生生撞到水泥地,頭殼不是會整個碎裂開來嗎,但看不出那人在暗黑中痛疼的表情。

女人矇矓感受到胎兒在肚裡使勁踢晃四肢,愈踢愈激昂,好像要提早爬出體內,她不自禁用力夾緊身子,但到了最後,她似乎已用盡力氣,不想和生命對抗,她的雙腿緩緩打開...

 雨絲貫穿我的瞳孔,輕輕落入地面。

「那個人死了沒有? 」,我看著前方動也不動的男人,以及還在低聲呻吟痙攣的大肚子女人,自言自語說著。

整個晚上,我盡量靠著巷子的最暗處,默默無語看著這些人,陸續進入巷子又走了出去,雨水穿濕我的身體,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搬演一齣齣人生戲碼,直到這一刻萬物沈寂默靜,我才好奇想看看那個一直躺在地上的男人到底是誰。

我走過去,把那個男人翻過身來,看到那人竟然長著一張與自己相同的臉貌,所有的記憶在一秒鐘之內,透過血液迅速流遍全身。

原來我真的與老婆有激烈爭打,原來我真的從後方高樓激昂跳下,連雲霧都來不及拉住我的腳,從高處摔下來的痛,像電擊般錘打著身體,那時以為自己可以站起來,而我是有輕飄飄站起來啊,但卻看到自己身體卻仍軟趴趴癱在地上,我的人生就這樣重重擊碎在濕淋的水泥地面,記憶裂開成千片萬片,不知從何處撿起 

初夏雨夜,雨水就這樣不斷滴露下著,至於我是誰、我如何尋死,如今我一點也不難過,一點也不想記清人生的林林種種,雨水把我的鮮血、我絲絲黏黏的記憶、所有的自己,像河流般沖走清洗。

直到嬰兒的第一聲啼聲在暗巷裡響起...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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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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