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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34
2006/03/23 01:16:21瀏覽1112|回應0|推薦9

後記1:高爺爺

七月的艷陽亮晃晃的,有一種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藍的天空之下,沒有什麼事物會沾染陰影的色調;只要站在這種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會覺得渾身酷熱焦灼,熾熱難耐。

而艷陽之下,依照遺願,一具瀕臨死亡的肉體,一大早就從台北縣最知名的醫院裡面被抬了出來。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裡。」老人曾經說。

十點整,救護車把將死的病人載抵他遠在木柵的老厝,還有兩名負責執行拔管和開立證明的醫護人員隨行;這磚瓦構成的平房建造成三合院,中間有一個廢棄的天井,院落旁邊還種植著一些果樹,看起來真的是非常舊式的建築物。

擔架抬了進門,老人的身體被放在他曾經躺過無數個夜晚的那張木板床上。

醫師看了看手錶,然後道:「時間到了。」接著立即進行拔管的動作。

十點五分,這個植物人的鼻管、導尿管、呼吸器、營養針……除了腦波和心跳儀以外一切的維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後醫護人員緊盯著這具苟延殘喘的肉體,準備好死亡證明書,繼續開始計時。

忽然間,這具接近死亡的身體開始輕微地顫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張、臉色潮紅、表情扭曲、肢體痙攣,好像他還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還打算掙扎著吸入最後的一口空氣,點點血泡在他微張的嘴角冒了出來,由於胃潰瘍的緣故,取出氣管時連帶也讓瘀血跑了出來;自古以來所有的生物,都是為了生存而搏鬥,不論是與別人,或者是與病痛,甚或是與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來的人,纔是贏家,死了的人,怎麼算都是個輸。

十點一刻,親戚們開始忍不住抱怨了。

「醫生啊,到底還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鐘,拔管之後,自體心肺機能其實還在運作。」 

「能不能給他打一針,讓他走得快點?」 

「請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樂死』嗎?」 

「抱歉,現在還沒有立法以藥物執行患者的死亡。」

十點四十分,老人還不想死,他的身體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扭動得更為劇烈。

當初主治醫師認為他的生命指數在二到三之間,情況並不樂觀,而昨晚他的乾女兒去捏了幾下老人的手,結果他就當場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還變快,這算不算是一種感應?所有的醫師都認為這代表老人開始迴光返照,血便並不是個好現象。

文藝復興作家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的《巨人傳》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場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萬四百一十八個人」,還有「糞便、屎……狼糞、兔糞、鳥糞、鹿糞、乾糞、硬糞、羊糞」等十幾種糞便一起拋擲的壯觀場面;「糞便奇觀」,就像美術課中故意把各種顏色調製在一起,當顏料從錫管中擠出時,那種色調就像是帶著骯髒幻想的爛泥巴,讓人只想要把調色盤弄得更為污濁。

研究拉伯雷與狂歡節的俄國美學家巴赫金(M. Bakhtin)曾經說:「糞便是歡愉的物質。」

其實每個人都曉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環。巴赫金還指出拉伯雷的詭異幻想:「糞便與生育力和肥田力聯繫在一起……肉體在世時把糞便獻給土壤,糞便就像死者的身體一樣,肥沃著土壤」,因為糞便激起的愉快感覺是以一種「詼諧方式將墳墓與分娩集於一身。」

還記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兒們嚎啕大哭,她們的眼淚都快流乾了,兒子們得知人之將死,卻像禿鷹一樣全聚集在加護病房外面,「遺產的那棟房子和那塊地」就成為那六對夫妻討論和吵架的重點;醫師想起,自己沒見過兒子們流下半滴眼淚,有些人連進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備分家產、打官司,像是賽珍珠《分家》那本小說的濫情過程,充滿了台灣鄉土劇的戲劇性衝擊感。

在兒子裡面,最小的老六最聰明,當初簽下開刀同意書之後,就急著去保險,還怕幾個哥哥搶到父親的房子與土地,連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給哥哥們知道,現在老人遺囑也沒立妥就要走掉了,看來老六的計劃真的即將得償所願;當初這個男人逼著善良的父親去簽了高額醫療保險,自作主張強迫老爹開刀,聽了外科醫師提及可能會有後遺症的問題,沒有常識也不去關切一下,他找的菜鳥男看護第一天上班,就讓老先生心臟停止十分鐘,老人因為嚴重昏迷和缺氧而變成植物人,說來說去這個小兒子也不能免責。

醫師曾經見到老先生親自打電話給兒子們,也聽護士小姐聊著這家的不孝子,今天這些圍在老人身邊等著他死的兒子與媳婦們,還以「沒空來看」或「人死了再告訴他們」這種沒良心的話推託了好幾次,現在每個人都表現得關懷倍至,看在他眼裡,實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謬,還是死亡顯現得更為荒謬?

一個男性家屬的詢問,把醫師突發的奇想瞬間戳破。

「他的心跳怎麼還是這麼快?」

「這是缺氧的自然現象。」

「可不可以先開『死亡證明書』?」

「對不起,我們必須按照規矩來。」

醫師冷靜的目光從不耐煩的患者親戚身上,轉回那個胸膛像風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維生儀器,老人漸漸被掏空他為了填滿氧氣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開始呼吸的過程,而這需要努力,真正屬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種像是鼾聲的喘息,膨脹著肺葉,抗拒著進入另一個次元,彷佛這個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臉逐漸變成紫紅色,就像民間傳說的『七竅流血』的恐怖情景,在這空洞的時刻,紅赭色的血液從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斷滴落,他的面容繃緊而痛苦,按照這種生理狀況看來,他的內在掙扎需要更長的時間纔能結束。

明明知道家屬個個是敵人、仇人、爛人,但是這世俗的價值觀,而醫生所針對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戰場上,即使對方是仇人,也必須勉強自己去救治;或許以功利主義的眼光看起來這個行為很傻,但是這個世界並不只是功利主義而已,它擁有既定的秩序,每個人都必須遵守,就連生與死的法則也是如此。

當生者願意時,醫師負責熄滅手上的燈,亡者將會認識黑暗的偉大,並且開始喜歡上它。

十一點半的鐘聲響起,患者的呼吸終於停止、心跳消失,醫師拿起聽診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肅穆。

「死亡時間是十一點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後,家屬們似乎都鬆了一口氣。

「謝謝你啊,醫生。」那是一句帶著笑容的感恩辭令。

醫師沒有應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寫單據,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屍體,突然覺得有些戰慄;死亡有時可以非常神聖,有時卻會顯得很可鄙。它屬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誕生一樣;它行走在舉足之間,也在放踵之際,但在他腳下,是否踐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訴?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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