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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蔡瑋/活水
2018/06/15 00:12:18瀏覽1993|回應0|推薦13


 

為了避免發瘋,我對自己的意識施了一點巧計

 

圖、文/蔡瑋

我出生在這裡,目前在鄰國從事旅遊業。九個月前我持護照入境探視我的祖父母,在入境處遭到盤問,隨後遭到羈押。我沒能見到我的祖父母,甚至我的父母。據說他們受到嚴厲的監視。過去我聽過這樣的事,沒想到這麼嚴重。

我每天接受黨的教化,這黨在我的國籍國甚至不存在。這整件事異常荒謬,早知道我大可不入境。但我既然入境,也只能面對。唱黨的意識形態歌曲,接受勞動改造,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課。這已經比剛進來的的時候好太多了。那時候的我遭到日夜盤問,椅子一坐就幾天不讓下來。如果姿勢有稍微不正,立刻就是飽打一頓。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連自己是睡著或是被打昏也分不清楚。

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我記住當時的感覺,那麼接下來接受黨的調教、改造,就沒什麼阻力。如果日子總是這樣還好,最慘的是他們怕我們一鬆懈下來就會動腦筋。這是為何我現在必須一天24小時戴著耳機,聽黨的宣傳錄音。

人的思維只有一到一個半的頻寬,現在黨的聲音已經佔去幾乎全部。我的日常判斷開始出錯,有時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吃過沒有。但衝口而出喊出黨的政策方針,卻是容易得很。從他們奚落的眼神裡,我看到一個即將崩潰的自己。

為了避免發瘋,我對自己的意識施了一點巧計。我當黨的聲音是一道安全圍籬,而將我自己的思維當成文字字幕。我不斷的反覆練習,竟然真的有效。我在想像的字幕間跳躍,馳騁我對神的神秘對話。這同時,我又一邊複誦剛聽到的黨的口號,做為這秘密行動的掩護。原本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只除了擺脫意識的線形的後遺症—我變得視覺敏銳而時間感錯落。他們終於發現了我,大概是我不經意流露出的勝利的微笑洩漏了我的秘密。於是我跟他們談條件,終於在黨的同意下,我與他們開始對話。

—你要知道,黨從來不會拒絕同人民對話。而你的神,只存在於你的私密語言裡。他們稱對神祈禱是「私人語言」。尤其是—我的私人語言。

—我承認這的確是個弱點。倘若我能與其他人一起談論神,那一定會好得多。

—你知道就好。如果你們在教徒之間私自討論神,沒有人從中指導,或是有任何的思想做指南,你們的神可能撐不上一星期。

我心裡認同他的觀點—這證明他們之中並非都是笨蛋,但在這同時我又想到另一個巧計。

—你就讓我們自己討論神,我答應一星期過後會告訴你,我是如何成功地抵抗黨的聲音。

果然他們中計了。但,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我並不只是與教徒討論神,還與其他的人討論黨,特別是與同時是黨員與教徒的人,討論他們的心目中的「神」。在這同時,為了克服技術上的困擾,我將我抵抗黨的宣傳聲音的方法傳授了出去。當他們發現整天戴著耳機這一安排失效,索性就取消了。之後他們又發現,我們背誦黨的歌曲的情形進展得更順利了,甚至以為從我們的表情中見到了信仰的真誠。見到成果顯然提昇,我又向他們多要求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們受到上級要求的績效的誘惑,真的也答應了。而且,從我側面的瞭解,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甚至也拿出對神的信仰的真實態度面對黨、面對黨的宣傳教材。

某天,我意外的獲得釋放。那一刻距離我初次踏入入境室,月球已經圍繞地球公轉了整整九圈。等我回到我的國籍國,迎接我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情況。一個電視談話節目開始到處流行,據說還是從羈押我的鄰國開始的。電視節目討論的內容,竟然與我在勞改營裡同難友所做的實驗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外面的世界比裡面更複雜,人們口中討論的神每一兩天就變換成另一種樣子。電視節目最吸引人的地上是它的規則,意即禁止引用經文、神諭,只能使用日常的語言交談。這種情形在我小的時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剛開始我一直沈浸在深深的憂慮當中,我恐怕鄰國的黨要用開放的討論摧毀我的宗教、我的神。

—難道我的神就這樣經不起公開的辯論嗎?

後來我的工作突然的繁重起來,每天接洽的入境旅遊團體有增無減,久之我已經忘記了當初出來時的心情。有人說,旅遊業異常的蓬勃起來,與基本教義派激進組織的活動銷聲匿跡有很大的關係。從我感受到的,這兩件事的確都發生了。

—難道是因為我在鄰國的勞改營同他們的黨代表所進行的交易、實驗帶的頭?

這疑問存在我心裡有一陣子,後來就不了了之了。畢竟我只是普通人,我無法像神一樣說是這樣而不是那樣。我一直知道我只能知道我知道的,你可以說我是經驗論者。我不在乎,既然神大家都可以談論了。

當我聽到鄰國的勞改營取消的訊息,已經是我從父母、祖父母那裡知道當局停止了對他們的日夜監視之後不久的事。於是,我又入境了,而且這次沒被拘留。我順利的見到我家族裡的人,而且我發現人們過的日子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現在人們透過討論與同意,決定他們何時與怎樣進行儀式。鄰居成了人們最親近神的媒介,人與人的關係正在上升,而宗教的禁忌正在下降。

—你知道,我一直對「自然神」感興趣。爸、媽、阿公、阿嬤,我能與你們討論神嗎?

—不行。

老人們先是一臉嚴肅,之後笑了。我這才知道,我被耍了。畢竟我離開太久了。

—除非你能說明你所說的「自然神」是什麼,而且不准引經據典,只能用你自己的語言。

我一聽連家族中過去最頑固的阿祖都這樣說,心中突然有股說不出的激動。

感謝神,賜給我們語言這樣美好的工具。那就是我現在的心情,我無法再說更多了。

(蔡瑋,20180608小說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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