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瘼 1
2006/01/18 03:51:14瀏覽4274|回應0|推薦7
烏雲濃郁地遮蔽住晦暗的天冪,微弱的熹光只能成帶或條狀地刺透這一層變幻遊移底厚帷。掩映出地表一片陰黯消沉。

應已是薄暮時分,陰影下的山岥淒厲沉鬱。放眼望過去週遭只見荒蕪、貧寂,是一片蔓草叢生而又枯枝糾纏的小坡地。離離落落的小墳堆散亂又無秩序地此起彼落,形狀不一的墓碑自西風搖曳的野草中掙扎出來,護衛著彼此間窄小而隱蔽底領域。

瀏覽得愈久,就愈覺得這一帶一迄顯得陌生又擁塞。陌生是由於追索回憶中不曾覺得過往曾經駐腳過,擁塞是由於橫七豎八地隆起過多地墳堆,擠滿在窄小的山坡坡面。野生野長的疏離底灌木叢此起彼落地從各處墓沿不息地冒出頭來,使得一片零亂裡還呈現出榛莽的粗野。極目所及,到處都是墓碑和墳堆,或倒或立,四面零落散置,墳堆有大有小。有重新挖開來檢過骨後空著地壙穴。在眾多佇立的墓碑之中,赫然發現其中一碑竟清楚地鑿刻著和我一樣的名字。

我凝眸良久,懷疑那小小的土堆就是我過往一生形体之最終歸葬之所,同時也即意指此刻我的魂魄猶尚飄蕩於三界之外無所寄寓,人們所謂魂靈剝落流離之分界點。

窄狹的觀音石碑,頂上彫鑿呈弧形,碑石後頭就是照樣毫不起眼,也無不同地聳著的一團土堆。土堆其上也是一片雜亂的蔓草。碑上漆金的文字同樣也已剝落。出生的年月日依稀留存於印象裡,顯然就是我了!跟著其後的應是下葬或去世日期 ─ 無疑義底應是逝世的日期 ─ 用的是干支,已無復能再明瞭其間所代表的或許時日或者內涵之意義。体諒地回顧自己,不覺得已經遠去了,也不能區別是從另一度底時或空過來回睹或瞻望自己的肉身俗世底最後歸宿。

感覺像是扶襯著身旁一顆萎敗乾禿枯樹,但也像什麼也沒憑靠,挺直起腰幹四顧回望。四野渺茫,低沈慘淡的愁雲緊迫地垂擁在大地之上。泛白的幽光在遠處雲天交際,垂散地照耀於地表面。仿佛又体會到過往疲憊不堪底棈神形貌,垂手扶持住身旁底聳立底枯枝,其實並無所持,並不是出於疲憊困頓底需要,純粹是習慣因循的動作。應已不再萎頓疲糜,所有作為和想法都只是熟諳底模式,想像中的自己已是一動也不動底一段朽枯的槁木,整個感覺也有如石化為凋萎地萬年枯木。可是卻感觸得到迎面底朔風,知會並且毫無異於往昔,仍然如舊般地虛弱疲軟,還是那般無力頇漫的軀体。

欣慰殘留底記憶尚存,否則益發飄搖無据,依稀於恍惚之中。並不覺得似死去或沒有軀殼底存有;還是飆颺於自己墳場週遭底魂魄還存有的感應;仍舊靠著五官在感知外在的情與境,確切地相信依然存留著的感官包擁住肉体軀殼,如昔般地探觸知覺,也可以清晰感到流失的形與影;所有形体已流失盡了麼?軀體內的水份緩漫地滲透浮現在地表面,仍然是烏黑又污穢的腐爛地土,可感到過多的屍水浸透地表,又被地表吸收回去。不能區別水份是先滲出地表,還是先浸吸入土壤內。確定的是;點點滴滴從屍骸滲出來的液体,經由皮膚的孔道緩漫而不斷地滴落流失出來的,起先是水滴,愈來愈混濁,漸漸呈現出白濁的膿,奶白色流膿緩慢地更加遲滯,最後都成了更混濁的滯礙近似固態的乾膿。色澤更濃濁,從米黃色成為青綠甚至烏黑一般。然而也不能確切判別;很可能是由濃轉淡,都變清淡了,顏色轉紅潤,呈現紅紅的血水,可感到一股濕熱的暖流痛快而無禁制地釋放出來,像出閘的洪水,滾滾地泛著泡沫湧出;會有如許多地水麼?

知覺到又來了,但在將醒未醒之際,竟然止不住自己的漂流底意識,而隨著夢裡放縱的想頭,讓閥門率性地開而不闔,以致加速讓膀胱裡底尿水痛暢地漱瀉而下。下半身隨即敏感地覺著又浸在尿濕的被單上,已經來不及了。第二回囉!一點辦法都沒有。被單才換過,馬上又浸濕,有甚麼辦法呢?有了第一回,就會有第二趟。仍不想掙扎起來,屏息靜躺片刻,沮喪淹埋了整身底感觸,難道真沒法控制住遺溺了?制溺系統已沒有用了,不會吧!還不至於糟到不能控制的地步,仍然認為是睡眠中不夠警覺。但是還需要如斯振作警戒麼?己經到了這地步,旁人認為算不了甚麼?自己覺著不再需要那麼疲累地掙扎著站起來,已經夠了嗎?我是說活夠了,不會的,還得用力挺下去,怎麼樣都不會夠的,時間也許還長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哩!

全身到處都痛,骨節、太陽穴、腰脅以及腹部,真不願意醒過來,尤其是乍醒底一刻,痛楚立即帶回現實,賴著不動仍然酸痛,也不是個辦法,我強打起精神用力掙著從床上起來,忍住疼痛將床外側的右腿滑下床沿一腳蹭地,腳掌在地面摸索、踏實。然後手背再用力撐起身体,整個身軀緩慢地拱起,坐穩在床沿,雙手幫著把不能使力的左腳搬弄立著在地上,然後藉著手肘及壁沿的幫助慢慢地納人拖鞋裡。站穩在冰涼的塑膠地磚上,腳跟與膝蓋內的骨節是醒後慣常札人地抽搐般的麻痛,久苦於風濕,過一陣子會好過一些,慢慢在行動裡忘了難受與疼痛。其實起身時刻一身底酸痛,長久以來久處其中的肉体磨礪,竟然具有麻醉地效果,筋肉發著麻,五官在痛楚裡糢糊感知或者渾然無覺。軀体重心在右側,扶住椅背與床沿,巔巍巍地立起身來,在黑暗中摸著睡前置在床頭的拐杖。然後撐起拐扙摸索著牆面上的電燈開關,開著了屋子正中日光燈,照亮四壁。倚著拐扙佇立,讓眼睛熟悉光亮,感到白色的光茫如同爆炸開來一般打擊在睜著的眼眸上。同時也讓抽痛減緩。佇立一會兒後,才一步踩著一步,右半身拖著左半身每一步都帶著仿佛加劇的痛楚向前,實際確是一樣的,無法讓感官愚弄了我。

打開浴室門,扶住門框,吃力地藉助右手之助搬抬起左腳跨越戶限,進入浴室。旋開瓦斯桶,點燃火星,扭開熱水籠頭,放滿臉盆的熱水,脫光身上的褻衣褲,光著下身更適合日常行動。絞乾毛巾清洗處蹊部,大致把身体擦拭乾淨。左手沈重地抬舉到腰臍,伸展地極限。被動地為右手拖拉著移動。握緊或放鬆,復健是緩慢而持久底過程。我把毛巾浸在熱水裡,再撈起來絞乾,敷放在左手臂及左膝上,熱氣燙得皮膚發紅,我一再重覆絞乾平敷,覺得熱敷下的皮膚血液已加快循環。最後才把絞乾的滾燙底毛巾敷蓋在臉上,整張顏面者在滾熱的燙毛巾覆蓋之下。又痛又燙又暢快,過了許久,直到毛巾發涼才挪開。

鏡中反映出一張歷經滄桑又樣貌晦澀的面容,一付歲月浸蝕底老碎臉,盯住那一方憔悴底面龐,有如審視光陰的刻痕。皓首飛蓬,稀疏花白的髮絲,零亂堪憐地勉強遮覆額前腦垂。皮肉鬆馳皺揉,啡黃底顏色。光與影的斧鑿,一道復一道,皺紋並不如以為那樣深重。然而細瞧之下瀰漫開來的紋路實在較想像的情況更為密散廣佈,從眼角、額際、嘴紋及頸脖到處撗散開來,密密匝匝底細紋在燈光下份外生動地展延在痕與斑所砌成的老肉之上。不斷推延的老人斑,從點拓張為面,又接觸鄰近斑跡,愴惶延伸復接合成更大的面,持續地擴張,最終整張顏面將佈滿成一色老人斑臉,整張臉都將成為顏色暗黑,近似咖啡色,也許是一色整齊的晦暗,不如眼前的斑斑點點,毛孔也不致顯得如許張大,不過對照之下灰白的頭髮會更形稀疏悽慘。但等得到嗎?能夠茍延殘喘到那一天麼?

哆嗦底雙手緊緊握住磁臉盆厚重的邊緣,指節麻痺難以鬆手,即使放開後關節仍然殭硬而舒展不開。境中映出的影象看來疏離又不相干,漠然又冷淡的面孔,是自己還是他人,過往的一生不停地認同影像,外面人所認定的老臉三塊瓦,就是這麼一塊闇鈍無明的模樣,消失而去的人與物,也只是消逝的影像,不僅過後不曾存在,追憶及的現在也同樣不存在。毛髮脫落殆盡的皮膚,猶如初春兌了皮的海豹光禿蒼白悽涼。凜冽料峭底感受著時間的消逝,還會如往般地在乎?其實只感受到空虛與靜止,或許只是在延宕與恍惚無覺裡消逝。可是現存的感受仍然永續地纏繞不去,還能怎樣地活下去,委實還能有多少個寒暑可待,五年、十年、廿年或者再來個三十年。境中的形象可能維持那麼久嗎?失禁的排泄系統,中過風的腦袋,還有許多老人症狀,會太樂觀嗎?免不了的,怎麼樣的情況都會往好處想,即使明天一倒不起,又能怎麼樣?還有什麼要掌握呢?永不鬆手嗎?那能由得自己意思,實在毫不關心會怎樣底捨棄。再怎麼失序,還是一簇排列整齊的年輪,過往如雲煙,探尋不出明顯的區別,可感覺的差異也只是感受底當刻,展現眼前的恐懼,除了對病痛疑懼,無論怎樣的猶豫或承受都己漸漸不再於考慮的範圍裡。

影像糢糊,暈眩使得身体搖晃,鬆開手,披上晨褸,拖著參差的腳步,一蹬一蹬地折返寢床,雖走得趔趔趄趄,倒覺得清晨時份身體情況蠻不錯,揣起棉被,拉下床單,墊被也拖起來橫置於床尾欄杆上,待會太陽出來時,再挪出去曝曬,天色尚未齋亮,時間還早得很哩,戶外有著細碎的聲響,也許還飄著細雨。反正到天亮還有一段時間。雨大概就會停,我打開洗衣机頂蓋,放進尿濕的床單及換洗的衣物,倒下洗衣粉,開掣電流,水嘩嘩地流注入機器。不一會即將滿注,然後自動地開始滾動清洗,床單纏捲住內衣褲,反反覆覆地地在泡沫水流裡攪漉。

遺尿也算不了甚麼,就這麼樣地在洗衣机內又清洗乾淨,泡沫與烏水,內衣及床單,沒什麼太值得煩惱,事情就如是,總得糾正修治,不論如何都免不去淪喪失誤。滾動暫止,倒轉方向再轉動,又停止,再轉回來漉瀝攪動。

只有洗衣机震動運行的聲響;屋內仍是一片靜止,除外只剩壁上電鐘的指針沙沙地蹓過鐘面,單調地繞過一圈又一圈。不曾著意上面指示的位置,指向那兒已無有區別,一天一天地過著,只知道年與月的演進,然也僅只是數字上的變動或增加,關注不到的。累積下來無盡底時日如果不去注意領略實無有不同,指間滑過的流陰,越來越無差異或意義,存有底感觸依然還是年輕時的体認。緩慢行進間已停頓,或者說是有意地遺忘,甚至可以說不復記憶。

省視著冰箱底「營營」的電流振動或流水滑動的顫音,在洗衣机嘈雜暫停地片斷。仿佛用指間在觸摩,其實都是出於習慣地回應,不刻意去体會,所有的一切都不會覺著,全都遺忘在麻木無感裡。



瘼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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