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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物線索-106.探監
2015/05/30 23:03:47瀏覽98|回應1|推薦4

106.探監

    在整起事件終於落幕後,偉恩找了一天,偷偷請了假,瞞著秀慈和其他人,獨自搭車來到這個地方──恆陽看守所。

    他要來探望一個人,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

    偉恩走到櫃台前,遞出了接見單。接見單上的受刑人姓名是:高志陞。

    因為是死刑犯,所以接見的流程也和其他犯人的流程不同。如果想要接見死刑犯,第一個步驟是要死刑犯自己寫一份報告給該所的主管,主管批閱同意後,才會將訪客姓名列入探視名單中,然後行政區的同仁才會受理該訪客的會客申請,為他辦理「增加接見」。

    等了許久之後,最後一個梯次的燈號終於亮了,第十八窗口的鐵捲門緩緩升起。偉恩聽從櫃台小姐的指示,快步跑了過去,坐到定位,然後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待著。他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的一些零碎記憶,想起了梁仲斌身上的瘀青,想起了他那一臉憔悴的神情,想起了,那是他們兩個最後一次見面。

    今天,他好像也是來訣別的。

    但是他跟這個男人其實沒有什麼值得緬懷的友誼,偉恩之所以來見他,純粹是為了秀慈。偉恩知道秀慈是絕對沒有勇氣來見他的,所以他決定偷偷為她代勞,來把一些可能會困擾秀慈一輩子的問題問個清楚,像是:「你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鐵捲門運轉的聲音終於停止,偉恩的面前一覽無遺:一名理成大平頭,身穿藍色囚服的男人就坐在他的面前,容光煥發。對於要和自己的情敵會面這件事,高志陞不僅沒有斷然拒絕,反而還很樂意為了他而專程寫一份申請書給典獄長。因而此刻的他,臉上才會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是真的很高興見到他。

    對於高志陞的安好與友善,偉恩感到很意外,不過他倒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也不希望見到一個雙眼爬滿血絲、歇斯底里又憤世嫉俗的死刑犯。就算他曾經是傷害過秀慈的人,偉恩還是打從心底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著──即使是在這裡。

    「你看起來很好,恭喜你。不對、我的意思是,我很高興你過得很好……」

    偉恩才剛拿起話筒就講錯話,還好,對方已經沒有那麼討厭他了。

    「呵,你怎麼還是這副呆樣?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到現在,你好像都沒有什麼長進欸。」高志陞語帶調侃地說。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

    「唉呀,我是開玩笑的啦,幹嘛這麼嚴肅?」高志陞搖了搖頭,很輕鬆地把手拄在桌子上,斜撐著頭,突然壓低了聲音問他說:「其實……我有一件事情想了很久,一直很想當面問你,既然你現在都專程來看我最後一面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也幫我解開這個疑惑呢?」

    「當然樂意,你請說。」偉恩立刻表示同意。

    「那好,我想問你,那個簡福貴會莫名其妙盯上我,是不是你去跟他通風報信的?」

    「這、這個……」偉恩沒有料到對方會問他這種問題,一時慌了手腳,但他已經答應要回答對方的問題了,也只好勉為其難地跟他說:「我跟……我有偷偷去找他講你的事情沒錯。」

    「啊哈!果然是你!我原本還在想啊,我明明就已經把那個警察給搞掉啦,怎麼還有人來找我麻煩呢?果然就是你在我背後陰我啊。」

    高志陞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已經沒有怨恨了,反倒像是一位終於解開謎底的偵探,感到無比的雀躍。

    「可是……你為什麼會覺得是我呢?」偉恩不解地問。

    「呵,那有什麼難的?我光問你一點就好,當初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安養中心啊?不就是為了替那個女人找她媽媽嗎?而且你還偷偷把她媽媽寫的那一箱千紙鶴給抱走了不是?唉……只怪我當時沒有想這麼多,我壓根就不認為,那個老太婆寫在紙鶴裡面的東西會有誰想去看,就算看到了,裡頭也只是寫一些這裡環境好糟啊、女兒我好想妳呀之類的廢話,我還真沒想到她會把我跟她說的話也給寫進去。

    所以我一個人關在死囚房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真正逮住我的人到底是誰呢?是那個警察嗎?不是啊,他都已經被我搞到進監獄了;是那個簡福貴嗎?也不是啊,他之所以會盯上我,也是因為壹週刊有一位女記者報導了我們院裡的事情啊;所以是那位女記者囉?但我後來覺得也不是,因為她那篇報導我看得很仔細,裡面那個記者自己就有說是『根據民眾爆料之線索』──呵呵,這句話我可記得一清二楚──可見他們本來也不知道有這件事情。所以說,問題一定就在那個『民眾』的身上!可是那個民眾會是誰呢?這個問題我想了好久好久,好在看守所裡最閒的人就是死刑犯了,所以我有的是時間去想,而你猜最後是什麼線索讓我想到你的?」

    偉恩搖搖頭。

    「就是你那天偷偷抱走的那一箱千紙鶴啊!就是因為那箱千紙鶴被你偷偷拿走了,而你又好死不死看到了裡面寫的東西,還剛好看到她寫到我想殺她的事情,所以你才會跑去跟那個簡福貴爆料的不是嗎?」

    高志陞揭開謎底之後,露出了一種豁然開朗的表情,還伴隨著一點點的欽佩,對著面前的偉恩,發出幾聲嘖嘖的讚嘆。

    「在我想通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茫了,原來就是你這個黃偉恩在搞鬼啊,你這個呆頭呆腦、看起來頂多才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竟然把我這十幾年來都毫無破綻的詐保計畫給揭穿了,這真是……真是出乎我意料啊。」

    對於高志陞的恭維,偉恩不置可否,但是他的心裡卻馬上想起了兩個人:梁仲斌和阿忠。是他們的開導和幫助鼓舞了他,讓他有勇氣去面對這些對他來說太過沉重也太過複雜的刑事案件。就連在官司進行到最膠著的時候,勇敢跳出來指控高志陞的人也不是他,是秀慈。因此,對於高志陞的褒獎,偉恩並不是功成不居,而是愧不敢當。

    再說了,根據偉恩從新聞報導中所讀到的內容來看,這場官司其實是高志陞贏了,不管是簡福貴還是秀慈都沒能讓他定罪,是他自己選擇被關進來這裡的,甚至還有人猜測──他是故意讓自己被判死刑的。

    難怪此刻的他,眉宇之間盡是得償宿願的滿足與輕鬆。那是偉恩無法想像的豁達。

    「我……也有問題想問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偉恩也決定說出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好啊,給你問。」高志陞回答他的方式,就像哥哥一樣。親切。

    「就是……」偉恩有點怯懦地問道:「你當初為什麼要幫我送秀慈去醫院?你不是想……殺死她嗎?」

    「喔,原來是這件事。很簡單啊,如果她當真自殺死掉的話,保險公司就不會理賠啦。」高志陞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真的是這樣嗎!」偉恩果然無法接受這種答案。

    「好啦好啦,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只不過……」高志陞突然擺出了另一副陰沉的面孔說道:「我不確定你能不能受得了我的真心話喔。」

    偉恩愣了一下,然後很小心地點點頭。

    「好,其實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跟著你到醫院,然後我要確定──她死透了沒有。」

    「什麼?」偉恩整個人呆掉了,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呿,你都已經知道我殺了十二個人了,怎麼還會這麼驚訝哩?你反而該慶幸這一次我沒有拿榔頭吧?不然的話,那個女人恐怕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囉。」

    高志陞語帶戲謔地說,讓人更加不寒而慄。

    「我無法想像……我無法想像一個丈夫,會對自己的老婆做出這種事,還這麼不在乎的樣子。」偉恩這時猛然抬起頭來,兩眼直視著高志陞,追問他說:「難道你對她一點愛都沒有了嗎!如果心裡還愛著一個人的話,是絕對不會對她這麼殘忍的,更不會說出這麼過分的話的!」

    高志陞坐在透明玻璃牆的另一端,一手握著話筒,一手斜托著頭,身體傾向一邊,似乎正在桌子底下翹著二郎腿。但是他的眼神卻很認真,好像偉恩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狠狠地踩到了他的痛處,讓他頓時變得嚴肅起來。

    然後,他笑了。不是那種不屑的笑,是一種自嘲似的、帶點淒涼的苦笑。

    「你是在教我怎麼愛人嗎?」高志陞淡淡地說著,泯滅掉任何一絲喜怒哀樂,淡漠得像是一臺老舊的抽風扇,只能發出規律的嗡嗡聲響。「那我倒想問你,那個女人有跟你提過她媽媽嗎?」

    「唔……沒有。」

    偉恩回答的同時,也隨即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當秀慈得知自己的媽媽已經死掉的時候,雖然她很努力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眼淚卻還是不聽使喚地掉了下來。

    「那我告訴你,那個女人的媽媽,李水順女士……她才是最有資格談愛的人──甚至比你更有資格。」高志陞重提這件事的時候,明顯帶著一絲敬意。

    「什麼意思?我不懂。」

    「簡單說,如果不是因為李水順女士對那個女人的愛,我根本不會去找那個女人,去那種低級的地方……也因為那個女人帶給我的奇恥大辱,才讓我下定決心把她們兩個通通殺掉。我是個想法很極端的人,所以,我對她的愛有多深,我的恨就有多深。我不是沒有愛過那個女人,我有。只是她帶給我的傷害,讓我只能選擇恨她,才有辦法讓自己繼續走下去。」高志陞這時突然語帶挑釁地說:「更不要說她現在又跟你搞在一起啦,換做你是我,你還愛得下去嗎?你也多為你的情敵想一想嘛!」

    「恨一個人……你會比較快樂嗎?」偉恩稍嫌大膽地問了這一句。

    高志陞果然變臉了。

    「快不快樂是我的事,跟你無關!」

    他悍然拒絕了偉恩的開導,覺得眼前這個小伙子想要裝成聖嚴法師還是達賴喇嘛,也得先看看自己有幾斤兩重。就憑他,騙騙小孩子還可以,至於他高志陞,就算是耶穌再世他也不放在眼裡了。

    「當然跟我有關!」偉恩突然激動地說:「因為秀慈她並沒有恨你!即使你都已經這樣對她了,她還是捨不得看你淪落成這個樣子,所以……要是秀慈知道你現在是帶著恨意在活的,她一定會很難過的。我相信秀慈一定也不希望你帶著恨意活下去才對,我也不希望你帶著恨意活下去,因為我們都知道……其實你活得很痛苦。」

    聽到偉恩這麼說,高志陞才明白他並不是要來說教的,也不像外面的那些局外人只會指著他的鼻子痛罵,反而還很能體諒他這個殺人犯的處境,這讓他的心裡多少平衡了一些,不再那麼忿恨不平了。他甚至有點佩服起這個小伙子,竟然能愛屋及烏到這種地步,相形之下,他反倒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因此,他似乎更樂意跟這個小伙子再多聊上幾句了,反正時間也還沒到,就當作是無聊解悶吧。

    「你說她捨不得我?唷呵,這倒是奇了,麻煩你跟我解釋一下,她是怎樣『捨不得』我的?因為我在法庭上看到的可不是這樣喔。」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就是你第一次登上蘋果日報頭版的時候,那個記者把你寫得好難聽,你一定還記得對不對?結果那幾天秀慈也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可是我們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氣什麼?直到後來那位寫你的記者跑來採訪她,我才從她口中聽到,原來她氣的是那些記者把你寫得太過分了,她說你沒有那麼壞,可是他們卻把你寫得這麼醜陋。那時候我也覺得很奇怪,秀慈當初差一點就被你殺死了,為什麼她還要替你講話呢?」

    偉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接著告訴他說:

    「後來我想通了,那是因為她還念著你過去的好,所以就算你傷她這麼深,她還是會想幫你說話,這就證明了,她心裡還有你,所以她才會在乎你。」

    高志陞聽完他說的話之後,只是別過頭去,一句話也沒說。

    偉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只好保持沉默,等對方自己跟他說。就在這個時候,偉恩的視線稍稍往左手邊瞥了一眼,想看看其他人會客的情況,卻發現一到十七號窗口竟然全都坐滿了形形色色的訪客,有的人一身樸素,儼然是從鄉下過來的老母親,正對著玻璃牆默默地掉眼淚;有的人一身珠光寶氣,刺鼻的香水味彷彿可以穿透玻璃,傳到她愛人的鼻孔裡;也有長得很可愛的女生來探望自己的男朋友,結果引得左右兩邊的受刑人都不住地斜眼瞟她。小小的會客室裡,擠滿了人間的喜怒哀樂;一道薄而透明的玻璃牆,卻森嚴地劃開了裡裡外外的是非善惡。

    然而,在高志陞的身上,偉恩隱約體會到,世間的是非善惡,從來就不是可以輕易一刀兩斷的。就如同他們此刻的處境:惡中有善,善中有惡;愛中有恨,恨中有愛。

    這就是人間,充滿悲歡離合,卻又讓人貪嗔癡迷的縹緲人間。

    「呵,我大概知道你為什麼想來探望我了,你是來幫那個女人說話的。」

    高志陞話雖然說得倔強,但是剛才那種充滿嘲諷的腔調倒是淡去了不少。現在的他,似乎變得更真誠了一點。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是一個很不錯的說客。我差一點就被你說服了。不過,既然你都已經這麼有心了,我想,我也應該跟你開誠佈公才對。」高志陞用他空出來的那隻手,搔了搔自己那顆幾乎理光的平頭,有些難為情地說:「請你幫我跟那個女人說一聲,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想要殺她的。甚至,我也沒料到自己……會殺了她媽媽,還差一點殺了她。」

    高志陞的這段自白,讓偉恩感到有些無所適從,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的真面目呢?是剛才那個想確認自己老婆死透了沒有的殺人狂?還是此刻真情流露近乎懺悔的高志陞?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呢?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惡中有善,善中有惡吧。

    「我知道了,我會幫你轉告她的。」偉恩對他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但是偉恩並不打算把高志陞的話一字不漏地說給秀慈聽。相反地,他牢牢記在心裡,並且打算有一天可以告訴秀慈的答案是:

 

    他真的愛過妳,好愛好愛。

 

    時間到了。

    偉恩站了起來,在轉身離開之前,還不忘對高志陞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他要回家了。他已經跟媽媽約好下午要幫她洗頭洗澡,晚上再去接秀慈下班,然後三個人一起擠在小套房裡,吃維力炸醬麵,看《天下第一味》。

    反觀高志陞,在瀟灑地揮手說再見之後,隨即被押回獨居房裡,在彷彿無窮無盡的白天與黑夜、嚴冬與酷暑中,靜靜地等待──槍斃的那一天。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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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氣麗莎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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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3 13:55

完美的一幕

人皆有愛有恨 愛恨糾纏

選擇往哪一個方向去 那路就明顯擺著

我們得到的 失去的 是在一連串的選擇之中

就已經將結局寫好

生命短暫  無法回頭

那已經過去的愛與恨

遺憾 懊悔 領悟...

都沒有機會重來了

甘弟(glenchiou) 於 2015-06-08 16:52 回覆:

「我們的選擇決定我們的結局。」

說得太好了。

正因為每個念頭、每個選擇、每次言行都在形塑我們自己,

我才更是小心翼翼,

只希望自己總能做出──

不後悔的決定。

(我也很喜歡最後的對比,感謝謬思的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