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奔父「病」
爸八十一歲時(1991),我、三弟廷銘本來是一起返鄉探親,護照、台胞證都辦好了,我因幾位嚴重患者才治療一兩天,不放心走。請爸與廷銘弟先返鄉,這是爸第三次返鄉,又有四十歲的廷銘弟陪伴,我放心。
爸這次由福州市乘八小時火車到卲武市,專程只到其女婿歐重興家,三位外甥女,外甥女婿,一位外甥,還有外曾孫男女們,挺熱鬧。
重興妹婿說話很幽默,尤其是喝點酒,更風趣,上次我探親時就很喜歡聽他說我亡妹故事,悲歡離合,說到傷心處含著淚水繼續說,話到他嘴裡說出來,就特別有「戲劇性」,百聽不厭。這次老丈人與女婿,必然是越談越有趣。
我差不多每天都打電話去問安,也同幾位外甥女們聊聊天。每次大家都七嘴八舌的叫:「舅舅回來嘛!我們都在等你呀!」
五六天後,有一次電話中告訴我:「舅舅!外公身體有點不舒服,你回來看看…」
我叫他們請外公聽電話,我問爸那裡不舒服,爸說:「沒什麼病啦。」爸說沒病,不一定沒病,因為爸身體硬朗,又耐病痛,如果爸說有病,那就是重病。我不放心,放下話筒,告訴貞爸不舒服,我現在趕回去看看。我證件齊全,飛到香港已經傍晚,沒有直飛福州班機,改飛夏門機場,也沒有飛福州的班機。心急見爸爸,想包計程車直到福州市,司機要七百元人民幣,還要向我買「五大件」,後來司機要求我讓他半途順便「叫客」,我嘗過這種虧,就先到公車站方便,一位先生告訴我,搭乘客運到福州,只要二十五元,一樣快,我改搭乘公車。
夏門到福州坐了六七個鐘頭,天還沒亮就到福州,打電話通知邵武妹夫,我搭乘早班火車。午後就到邵武市。車站有十來個人迎接我,還包括老臉歡悅的「抱病」老爸。
「舅舅!」外甥、外甥女擁上來攙扶我,親情真的好溫馨,但五十八歲的我,把我當老公公一般攙扶,讓我想起小時候,四五十歲的人看起來都很老了,好命人都由兒孫扶著走路,五十歲「上壽」了,可以「做大壽」(辦壽誕),大請親友,家境富裕的,買「壽棺」豎靠大客廳板壁,棺材頭結一朵紅彩飾,老人家常常到大廳,站立棺材前,雙手交叉放背後,得意揚揚欣賞自己死後放置用的「壽棺」。
我那時候很不瞭解,為什麼很多老人,省吃儉用,為的就是要留下「棺材本」,買棺材用,那有什麼重要?活生生的人看著將來密封在裡面的棺材,有什麼好高興呢?真的好納悶,人都還沒死,為什麼要先買著?我家十七八戶,人多,每年都死好幾個,小時候看「落棺」(入殮),屍體兩旁各站三四個青、中年人,一大塊白布裹屍體,兩旁人執著布條互相勒緊,然後在亡者家屬呼天搶地哭叫中,把屍體放進棺材,「蓋棺」後我就替棺材裡的「人」難過,勒裹那麼緊,蓋了厚板,還加釘死,裡面沒空氣,憋著不難過死了?
「舅舅!」
「喔!」忘我的回憶一會兒,趕緊問爸那裡不舒服?爸笑而不答,乘車回妹夫家。
原來是這樣:
外甥、女們吵著要外公叫我去,爸高興幾天了,老人家也希望我回去團圓,所以對外甥女說:「要舅舅回來嗎?」
「舅舅說這幾天忙,走不開。」外甥女們說。
「告訴舅舅,說外公病了,舅舅一定回來!」爸唆使外甥女們。
「說外公『病』了不好!」外甥女們忌諱:「說外公小感冒,舅舅會不會回來?」
「會回來的!」
我前後不到一天趕到邵武市,快得使外甥、女們說溜了嘴:「外公說的還真準呢。」
外甥德平是天生老實人,他說:「外公是說,沒什麼病啦,不是裝病要舅舅回來。」
妹夫說,珠瑛沒福氣,三十歲左右就死了,如果在的話,看到爸爸、大哥、三弟,一定高興得不得了。臨終還說爸、媽為什麼把她送人,「我要問明白」,含恨歸西。她死時三女一男都還小,我一個男人,工作還兼母職,弄得家不像家。親友勸續弦,窮苦不得了,誰要到我家當窮奴僕?隔壁村一位寡婦,去相親了,本人答應,她婆婆要一百五十元(?),我那有那麼多錢,後來跟侄子歐潭生(還在北大讀書,放假回家),半夜偷偷去她家,連人、衣物,就這樣「取」回來,難得她把這四個兒女拉拔成人,現在連孫女們都由她帶養。
我也感謝她,代我亡妹扶養兒女,因為她大我一兩歲,我都叫她姊姊,每次到他們家,只見她沒閒過,忙廚房、洗衣服、料理孫女們,妹夫還好有她持家,特別囑咐外甥、女們,要當親母親照顧她,不要忘了「依嬸」(阿嬸)養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