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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爽,不然你要怎樣。
2014/04/26 22:06:31瀏覽4000|回應0|推薦19
 

 

 

文:方傑

 

 (原載於新加坡Prestige chinese中文版第9期,本文為原稿。)

1.

 二十年前,我帶著濃濃的鄉音遠赴台灣,當時我驚愕的發現,即便是同文同種,文化的差異還是為我帶來極大的衝擊。在同學眼中,我大概是個口操怪口音的土包子。為了入境隨俗,我像變色龍那般努力的擬態,調整自己的口音,但偶爾還是鬧出一些笑話來。

 

其中一個還讓我記憶猶新的就是用詞的差異,舉個例子,在我的故鄉,人們喜歡用「爽」字來強調愉悅的感覺,比如說:「下次你來檳城玩,我帶你去海邊玩,很爽喔!」、「今天看電影超爽的。」但這些「爽」聽在台灣同學耳裡就有點不妙了。

 

然後有天一位來自同鄉的學長給了我一個良心建議,他勸我少用這字,在台灣,「爽」是一種不甚文雅,帶有性暗示的用詞,比如說有一首台語歌叫:「爽到你,艱苦到我」都是帶有雙關語意的用詞。

 

對我而言,這無異於晴天一聲霹靂。

 

2.

 

我不是語言學家,無意大費周章說文解字,但為了貫徹讀書人的求知精神,還是查了《辭海》,我發現「爽」字原是個不容易被說明白的字,在古代,它的其中一個意思是「明」。

 

你一定會想,「明」怎麼會與「爽」字有關呢?

 

舉個例子,如果在一片黑暗中,你看不清楚,你會因而心生焦慮,但假如你手上有一個照明的手電筒,把事物看清了,內心會湧起一種愉悅,這就是「爽」的原意——因看清楚而感到愉悅。

 

「爽」字的演變讓人咋舌,在漫漫的語意演化過程中,我們漸漸的把這種視覺上的愉悅延伸到其他感官上,比如說現代人在描述「爽」這字時,有時指的是味覺、嗅覺、聽覺、膚覺的愉悅,甚至是性快感。

 

原來很有哲理的字,竟然淪落為帶有性意味的不雅用詞。

 

3

 

我曾對藝術史下過功夫,對於這種品味的翻轉早見怪不怪,在藝術品味的歷史上,高雅與粗俗品味常常是物極必反的,當一種價值極端到讓人窒息時,人性就會想要掙脫這種桎梏,或許人性本就是無法被馴服的。

 

許多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藝術品,都曾經是過去的低俗品味,比如說:

 

米勒有名的《拾穗》、《晚禱》都是感人的藝術品,但他在生時並不受主流社會的青睞,原因是對一百多年前的上流社會而言,低俗的農婦不值得入畫,但米勒想透過繪畫來告訴我們,真正美麗的人是紮根於土壤之上,認真生活的人,而不是完美但虛無縹緲的維娜斯。

 

艾菲爾在一百多年前,用鋼鐵來設計艾菲爾鐵塔時,許多法國人覺得用這種毫無美感的材料來建築的鐵塔是巴黎的恥辱。如今鐵塔已成了巴黎地標,當時的低俗品味被翻轉過來了。

 

(圖) 曾經一度被法國文化界嫌醜的艾菲爾鐵塔。

 

(圖) 在一百五十年前,米勒畫裡的農婦曾被高尚的文化圈視為低俗。

 

4 

臺灣解嚴後不久,在短短幾年間,“爽”字也被翻轉過來了。在流行音樂、電影中,“幹”、“爽”聲此起彼落起來。許多藝術家與歌手在創作時,寧可使用更貼近生活與心跳的俚俗用語,以對抗長期以來忽視臺灣本土文化的國民黨政權。

 

我第一次在侯孝賢的電影【悲情城市】裡聽到演員嘴裡吐出“幹”字聽陳升唱歌唱到破音時,內心非常的困惑,那時心想“這對嗎?”,但我後來漸漸的愛上了這種比美聲還不做作的聲音。

 

或許這正是通俗的力量,俗字原帶有平易近人的意涵,當一個文化因為愈來愈精緻而愈來愈與群眾脫節時,“直白”正是擊破假面的武器。這與電影【鐵達尼號】裡,JackRose吐口水是異曲同工的,雖然不雅,但卻比船上那些戴著假面的上流社會來得貼近我們。

 

充滿生命力的低俗趣味與草莽特質,一夕之間成了政治正確,國民黨遷台早期,一心想要光復大陸,並不重視臺灣本土文化,一直到蔣經國、李登輝執政後,本土化才開始崛起。但到了阿扁執政後期,你只要肯定中國文化都會被扣上傾中賣台傾中的帽子,而漢文化的優雅用詞,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則變得不合時宜起來,曾有一陣子,你如果長住台灣而不會說閩南語, 還會被計程車司機指責不愛台灣

 

曾被主流文化取笑的臺灣國語、被視為低俗的“台客文化”一夜間成了主流,歌手M.C Hotdog更寫了一首戲謔矯揉造作的美女,肯定台妹的歌:「我愛台妹,台妹愛我,林志玲算什麼?」。 這種本土化發展到了扁政府執政後期,開始讓人不忍卒睹,阿扁時代的外交部長陳唐山,曾譏諷新加坡是LP大的國家 ,充份體現了這種草莽氣息,但也讓人感到厭惡。

 

前一陣子,有位大學教授到臺灣鄉土作家黃春明的講座鬧場,這名極端份子主張用羅馬拼音取代漢字,他認為,凡用漢字寫作的人,都沒有資格被稱為臺灣鄉土作家。

 

5

 

自此,本土化成了新的獨裁思想,近年來許多再荒謬理盲的言論,只要是扯上愛台灣,都可以冠冕堂皇的被除罪。 

 

歷史的發展,往往物極必反。有時候一個時代的正義,在另一個時代看起來是邪惡的。本土化運動這種肯定土地與草根性的發展原是正面的,它肯定了人性的不完美,但當它又成了排他性的主流文化時就讓人反感了。

 

這種肯定“俗擱有力”的趨勢方興未艾,“嗆聲”、“爽”成了政治人物為了博取支持者好感的用語,許多聳動、不雅的用語紛紛出籠,也成就了臺灣的媒體亂象。我看過一篇臺灣年代新聞董事長的文章,文中說到,他的外國友人把臺灣新聞頻道上的標題,談話性節目的用語翻成英語後大吃一驚,裡面竟然充斥著shitgod damn S.O.BW.T.F」等用語。

 

或許這也是文明發展過程,人性追求平衡的模式,許多心理學家認為,上個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來自文明過度的壓抑野性,以致於潛藏在內心的野性一發不可收拾、許多嬉皮來自性壓抑的清教徒家庭、暴力份子則常常是不擅表達情緒的人。

 

6

 

長期在檳城與台南兩個故鄉遊移,讓我對許多理所當然的價值觀,變得較不執著。

 

就像“爽”字一樣,它在古代原與低俗沒啥關係;在我的家鄉,只是一種表示愉悅的形容詞,在臺灣卻是不雅字眼,然後,它後來又成了社會運動用來對抗大中國主義的武器。

 

或許“爽”本就是非常個人的,人人都有追求“爽”的權利。青菜臭豆腐、榴槤烤蚱蜢,各有所好。如果你強要我分出優劣來,我會說:

 

我就是爽,不然你要怎樣?

 

後記:

 

解構哲學大師德里達曾精闢的指出,人類歷來的獨裁來自邏各斯中心主義,邏各斯 (logos,也可以譯為道、道理、邏輯 ) 是人類思考的規則,當我們以思考來思考問題時,常會陷入非此即彼的思想泥沼中。

 

只要有中心,就會有邊緣,你可以在當前許多社會事件與政治爭議中,看見這種以邏各斯來思考的主張。在二月寫完文章後不久,台南發生了推倒孫中山銅像事件,而另一批人則想要以牙還牙的推倒湯德章銅像。當你以粗暴的方式推倒了一個"獨裁"時,你也成了另一個獨裁者。

 

這些人不曉得,獨裁思想的根源,就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思考方式。真正的獨裁往往發生在我們的腦袋中,不瞭解腦袋運作的方式,你就很容易陷入獨裁思維之中。歷史上有名的獨裁者與一般網路鄉民的差別,只在於前者擁有權力,而後者只能打嘴砲,但本質上是一樣的,當打嘴砲者有了權力,自然就成了獨裁者。

 

"中心"其實是思維創造出來的產物,你一思考就會陷入"中心-邊緣""-"的泥沼中。然而,你會發現,這世上永遠都會有中心,當邊緣打倒了中心,邊緣又會成為另一個獨裁的新"中心"

 

德里達的哲學告訴我們,每一個想要取代中心的"邊緣者",都會成為新的獨裁。

 

我曾經花了一年來弄懂德里達哲學,但令人難過的是,大多數人寧可看煽動又理盲的網路文章,也不願花時間在深度思考。

 

我也幾乎從來沒有機會為學校的同學談這些問題,因為對玩手機的一代,太深入的問題都會讓人睡著。所以我也不奢望大家看懂我上面寫的是啥。

 

你當然可以說,我又不當哲學家,幹嘛要深入的思考?是的,你說的沒錯,但倘若你連自己的思想都無法駕馭,那你又如何能斷定你的觀點是絕對的呢?

 

當一個社會淪落到只為爽而無法深入也不願深入思考時,意味著我們已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於是,我們就永遠陷在"熱血"中狂飇,輕意的隨媒體勃起,用很簡化的觀點繼續熱血的理盲下去。

 

寫這篇文章時考慮到易讀性,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德里達,但我就是從德里達的觀點寫就的。

 

文章來源Prestige Chinese   https://www.facebook.com/pinprestige?fref=ts

 

方傑臉書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pages/%E6%96%B9%E5%82%91/229139300565740

 

 

 

 

  

 

 

 

( 時事評論雜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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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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