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中午吃一個蘋果，咀嚼它的内涵，思其來處和運送之間經過了多少雙工人手掌，得來不易。一位美國同事總是只咬幾口果肉就丟進垃圾桶，我忍不住說：你咬乾净再丟啊，世界上有許多人吃不起蘋果的。他瞪大碧眼看著我：吃不起？妳開什麽玩笑，蘋果太便宜了。

這是什麽話，我爲之氣結，富裕的唇嘴，貧窮的心地，兩條平行綫。

L是我們大樓的保潔員，來自南美洲，平常來打掃我的辦公室時，都會跟我聊一聊故鄉的事，她有八個兄弟姐妹，小時候家裏的經濟總是捉襟見肘。去年聖誕節即將來臨，她一時興起告訴我一個故事，有一年爲了聖誕節的禮物，她媽媽用碎花布做成八個小口袋，裏面放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她取出一看，是一個紅蘋果。L 繼續説，蘋果在南美很貴，平時完全吃不起，所以她欣喜若狂，是這一生最好吃的美食，連核都啃得徹底。我説臺灣也是一樣。蘋果、富有、高貴，都畫著一個等號。

臺灣氣候屬亞熱帶，不適合種植蘋果樹，蘋果都是進口，價錢高，每一個都用紙包著，放在禮品盒，四周圍著亮晶晶的七彩捲曲細絲，屬於送禮水果。幼時生病，母親會給小病人買一顆蘋果，清香充滿房間，脆脆的咬蘋果聲音回蕩幸福的旋律，小病人的臉上有些得意炫耀，害得不生病的小孩只有乾吞口水，露出艷羡的眼神。等我上大學做家教有外快，我給妹妹買了一顆蘋果和一個大洋娃娃，她驚喜的神情永遠印在我的腦海，至今還收藏著那個洋娃娃和吃蘋果齒頰留香的回味。姐妹的感情跟蘋果連成一根弦，紅暈的臉頰，甜甜的笑容。蘋果和圓臉一樣圓，都是圓圓的幸福。

負笈美國求學，住在北加州，超市裏堆滿各式各樣蘋果，紅的、綠的、黃的，味道有酸有甜，充滿食欲的誘惑，價錢特別便宜，隨時可以買一大包回去。我們購屋之後，於後院種了一棵矮種蘋果樹，隔年，就長成了兩公尺高，春天來了，開滿粉紅五瓣花，大小如櫻花。春末夏初，每一朵小花結出豆大的小綠果，枝幹抽出綠葉子。

到了夏末初秋，上百個蘋果爭先恐後地成熟，我們來不及吃，眼看落了滿地都是，吸引很多小鳥和松鼠來分享。有空時，我撿拾它們削皮切小塊，熬一大鍋蘋果醬，加糖和肉桂粉，分罐密封送鄰居朋友。紅蘋果也可照食譜做成甜甜的蘋果派帶去派對，大受與會者的歡迎。送出的蘋果醬和蘋果派回報我無盡的國際友誼 ，溫暖了許多寂寞的異鄉歲月，抹去｢月是故鄉圓，水是故鄉甜｣的惆悵。蘋果、社交、外交、載體，説不完的話題和用不絕的契機；削蘋果，如果整齊對切，會留下完整的核心與種子，蘋果已在它的內裡，留一個隱喻。

女兒讀高中時很喜歡做烘培，有一次用綠蘋果做一個酸蘋果派，沒人欣賞，送我｢獨享｣，她皺眉問：那麽酸，怎麽下嚥？我笑而不語。心裏嘟噥，孩子啊，因爲是妳做的，裏面有妳的愛，我要鼓勵妳，不管妳做出什麽來，老媽都當做寳。她後來重複把這個故事跟她的同學說，笑話老媽好怪，證明了｢你其實不懂我的心｣（童安格的歌），我嚥下輕嘆，期待時間的慢火烘燉吧。父母情，與生俱來，遼闊復遼闊，綿長復綿長。

最讓我驚異的是每一朵小花結出一個大蘋果的奧妙，啓發心靈思考生命的潛能。《達文西密碼》（丹布朗著作；尤傳莉翻譯）中説女人的生命就像蘋果的五瓣花，代表出生、發育、成熟、生育、輪回的五個階段。女人一生奉獻多於獲得，是人世間最寶貴最閃亮的金子。夏娃吃了蘋果生出了智慧，牛頓因爲它掉在他的頭上而發現地心引力。我不禁自問，還有什麽奇跡奔向未來？蘋果、智商、情商，如此的跳躍，人生的路途，一掌之握。

L 和我都來自不產蘋果的故鄉，因而珍惜它。很多人今日都能吃得起蘋果了，但我知道每逢聖誕，L 都會想到她媽媽的碎花布。去年，我做一個蘋果派給L 做聖誕禮物。派，找不到蘋果的核，已經化得乾乾淨淨，已經長出許多株蘋果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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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13日馬里蘭州珀多瑪克一稿；

原載於2018年12月24日世界日報家園版；

2019年1月1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