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山上飄起冬末的雨，竹風疏疏，一陣寒涼。

靜謐的山區在一陣紛紛擾擾之後又稍稍平靜。一幢搭得簡樸的木屋門前足跡紛亂，被細雨打成濁泥。屋內黑壓壓一群人，無不喘息粗重，氣氛恁地凝肅。

大抵是大開殺戒的初星讓官兵嚇傻了，往西南的路上未再有過追兵。也或許是老天憐憫他們，上山不幾刻，便順利尋到了青石老人之處。

「這位公子，沒救了。」木板床前白衣老者捻著嘴角短鬚，淡淡說道。兩塊木板架著江楚，而那把粗莽的大刀仍是穿身而過，橫貫了他溫潤如水的身子。暈染了前胸後背的鮮血，不知已在何時止住。

到底是看慣了生離死別，老者的面上只是淡淡的、沉穩的，無有慌亂。

「你什麼都沒做，就說沒救了？！」初星一把揪起老者前襟，怒不可遏。「若救不了他，我便殺了你。」

「初星姑娘──」穆桓趕緊拉住初星，怕她傷害了大夫，然他的難過，卻不曾亞於初星。

「大夫，請你救救我們家少爺……」何安一聽，撲咚一聲重重跪在粗石地上，不斷磕著頭，面上已是涕淚縱橫。

「大夫，真的毫無辦法了嗎？拜託再試一試吧。」穆桓沉痛地看著木板床上生氣全失的江楚，那慘白的臉色讓他驚心。

「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把何安的命拿去換少爺的吧……」何安將頭磕得紅了，卻絲毫不覺痛一般。

青石老人淡淡抬眸，看著眼前四個人紅著眼眶、哭啞了嗓，面色不動，看不出心思。須臾，才輕輕說了句。「對於已死之人，恕青石無能回天。」

「一個醫者竟說出這樣的話？！你不心愧嗎？」初星揪住青石老人衣襟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初星姑娘，這並非大夫的過錯。」穆桓看著初星已近發狂，想寬慰她，然心裡也暗暗覺得不捨。

青石老人琢磨許久，淡淡地說。「你們可知，這人命限已到。」

「怎會……」葉知秋不敢置信。

「荒唐！只要努力，人便能存活，何來命限之說！」初星認為青石老人必定是推拖，怒地一吼。

青石老人清澈的目光橫掃過眾人，再度開口，語氣卻變得飄忽、變得悠遠，「……此兒福淺壽薄，煞星落命，二三有劫，生機難逢。」

「這──」穆桓與何安被狠狠一驚，臉色倏地刷白，不能置信。「這是……楚滿月那日道士下的命讖……為何……」

青石老人並未解釋自己為何知曉這句命讖，只是接著說，「在他二十三歲這一年，注定命遇煞星。」

「煞星……」初星喃喃重複著青石老人的話尾，一時怔愣。

「難道……難道楚就這樣……」穆桓哽咽，聲音喑啞。

葉知秋也紅了眼眶，卻不敢哭出聲，只是猛地落淚。

良久，初星開了口，冰冷字句如冬日飛雪飄飄忽忽，彷彿一脫出口就要散逸在空氣之中。「我……便是那個煞星，是麼？」

眾人登時沉默。

沒有人敢承認，亦沒有人敢否認。江楚確實是在認識初星之後，頻頻發生事情。何安一路陪著江楚來到嵐皋，最是明瞭，然此時卻不敢說出口。深怕傷害了這個江楚心中重要的人。

須臾，穆桓緩緩開口，「初星姑娘，妳想太多了。妳是楚所愛之人，並不是什麼煞星，想必楚也不會這麼認為的。」

「毋須安慰我。」初星一雙寒眸如深不見底的潭，讓人瞧不真切。「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他次次陷入危機、害他不得不走入刀光劍影，都是我……」

是的，若江楚未曾遇上自己，或許他便不會為雷錚所毒、不會為官兵所追。

自己，畢竟已是一身塵累，不該涉過他這泓清川。

眾人沉默須臾，初星苦澀地一笑，淒楚不已，深歛的眼眸底下閃過一絲絕望。

「……是我害了他，他若死，我便陪他，不讓他在黃泉路上孤單。」初星迅速地抽出腰間長劍，往脖子上抹去──

「初星姑娘？！」穆桓見狀趕緊要喝住她，卻遲了一步。

初星手上的長劍不知被何打落，只餘握劍的手空擱在胸前，一顫一顫。

「莫想不開。」出聲的，是青石老人。

初星訝異地望向他，腕上仍留著方才被狠狠一劈的微微疼痛。那樣快的反應與那樣大的掌勁，竟是出自於這一個年逾七旬的老者。

「青石仍有最後一法，可救得他。」青石老人沉沉說道。然語尾未落，初星急呼出聲。

「什麼方法都好，只要他活。」

「即便須付出代價，妳亦願意？」青石老人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定定地看著初星，像是考驗著她。

「什麼我都願意，要我死、要我殺人……我都願意……只要他活。」

「請問，代價是？」穆桓突覺青石老人的話中有著一絲深意。

青石老人並未正面回答穆桓的問題，逕自解釋起他的法子，「他現在肉身未壞、魂魄未散，青石有一藥可治他創傷、重新凝聚他已滅意識，然而……他的死劫來自於他的命煞，若命煞依舊，他的劫難便不能消。」

「是要我的命麼？」初星看向青石老人，寒若凍潭的雙眸一瞬恍惚，傷痕累累、沾滿沙泥的手不自覺地拾起方才被打落地上的長劍。

「不是的，姑娘切莫衝動。」青石老人琢磨了一會該如何開口，「若真要讓青石救回這位公子、並保他未來性命安好無虞，必須替他除煞，也就是……除去命中的煞星。」

初星臉色泛白，像失了血色，腳下踩的腳步有些虛浮、有些不穩。

「然而，即便姑娘肉身死去，但妳仍活在這位公子的記憶之中、在他生命之中。」青石老人話語微微一頓，「青石所說的代價，乃是遺忘。」

「姑娘，妳可願接受青石施藥術逆溯時間、除去他的記憶，讓他此生都不再記得妳？」

初星聽清，足下一個踉蹌，後背抵在穆桓及時的撐持上。那一雙往常銳利寒冷的眼眸，如暈染的墨漬一般，逐漸散然失焦。

「……我願意。」初星低喃的話語飄出唇齒，佚散在稀稀疏疏的雨聲之中。

空洞失神的眼角，驀地滑落一滴無聲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