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新聞《新鮮日本》總編輯／野島剛】

2011年5月4日，濛濛細雨中，我搭乘台灣方面安排的專車抵達了總統府正門。穿過玄關進入總統府，不禁為挑高的天花板感到驚嘆。緊接著，孫中山的銅像映入眼簾。在二樓名為「台灣晴廳」的房間裡，我見到了「中華民國第12任總統」馬英九。

上一次和馬英九有直接的接觸大概是在2年前。當時我任職朝日新聞台北支局長。2007年5月，我到台北赴任。馬英九已開始進行參選台灣總統的宣傳活動，我到台灣後發回東京的首篇報道寫的就是馬英九騎自行車繞台灣一週，抵達台灣最北端的台北縣(現在的新北市)。當時他騎車繞台灣一週最終抵達石門，我當天便到現場進行了採訪。

一個騎自行車的總統候選人。這就是我與馬英九頗為傳奇的初次相遇。我感到當時的他渾身洋溢著活力和自信，是肩負台灣未來的人之一。

2008年3月，馬英九以壓倒性優勢戰勝民進黨候選人謝長廷，就任總統。當選總統隔日，也就是2008年3月23日，我得到了採訪馬英九的機會。這次採訪是包括國內外媒體在內，馬英九首次作為總統接受媒體採訪，可謂相當難得。當時的馬英九也尚未從選舉活動的興奮當中回過神來，只是充滿熱情地談到：「我會成為全民的總統。」

馬英九就任後不久，兩岸關係便得到了戲劇性的改善。台灣海峽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得到緩解，中國開始多次向台灣示好。

一名領導人的登場竟會使一個國家發生如此之大的變化，身為日本人的我感到相當地不可思議。此後，前總統陳水扁以貪污事件被捕，我甚至預感國民黨的一黨支配可能會持續10 到20 年。

2009 年的八八水災，馬英九向我們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他不僅沒有立即出現在災害的第一線，在災區面對尋求幫助的民眾時，也表現出了困惑的神情。在台灣受到輿論的猛烈抨擊之後，馬英九終於在總統府召開了記者會。我在會上向他提問：「總統，台灣社會對您此次的應對很失望。甚至有人批評政府無能。為何您當時沒能作出更果斷的應對？」然而，我未能從他那裡得到令人滿意的回答。當時，他的表情略顯茫然，2007 年到2008 年的那種「光環」彷彿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在此後台灣進行的立法院補選，縣市長選舉，五都選舉中， 國民黨陷入苦戰。馬英九的支持率也在20 ～ 30％的低水平徘徊。現在，無論是綠營還是藍營媒體所做的民意調查都清楚地顯示，民進黨候選人蔡英文和馬英九大體上勢均力敵。

2010 年我結束在台灣的工作，回到東京，成為了中文部門的負責人。此次則作為朝日新聞馬英九採訪團的一員重返台灣。在總統府持續約1 個半小時的談話中，我感到，馬英九不再像以前那樣言辭犀利， 而是常常選擇溫和謹慎的回答。表情上看不出從前充沛的精力， 皮膚也漸漸顯出老態。而另一方面，他對於採訪中的提問， 回答條理清晰，論點明確，也很少偏離正軌。至此，我感受到了馬英九的變化。

台灣的總統真的是一個非常困難及辛苦的職務。台灣有2300 萬人口， 有憲法， 有領土，有貨幣，有軍隊，也有民主的選舉制度。它完全具備作為一個國家的條件， 然而， 包含日本在內的大部分國家在外交上並不承認台灣。台灣跟中國大陸的關係也異常複雜且難以控制， 在措辭上如有任何閃失，很容易釀成大錯。譬如， 李登輝的「兩國論」，陳水扁的「一邊一國」。如果發表這樣的言論， 必定會造成兩岸關係緊張。有諺語說，政治就是語言的遊戲。台灣總統有著不得不搞語言政治的命運。

另外，台灣媒體扮演著積極傳達民眾的要求和不滿的角色，常常會有尖銳的報導出現， 必須予以一一處理，否則負面話題就會不斷發酵，導致支持率下降。例如最近我在電視上看到反對國光石化建設的集會上，被主持人罵得狗血淋頭的馬英九只能緊閉雙唇。當時我想台灣總統還真是不好當啊。

馬英九執掌政權後，兩岸關係改善，來自中國大陸的投資和遊客均大幅增加，加入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機構後，台灣在國際上的存在感也有所提升。在馬英九上台後，也沒有和台灣斷交的國家。2010 年台灣的經濟成長率達到了10％， 失業率也顯出改善的兆頭。既然如此，為何馬英九政權會在選舉中失敗，支持率低迷？這一現象對我們這些關注台灣政局的外國人來說實在是個巨大的謎題，再怎麼討論也無法獲得準確的回答。

在此次的採訪中，我們也向馬英九詢問了這個問題。他回答說：「經濟成長和兩岸關係的改善給大家帶來的好處是我們三年以來努力的結果，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台灣人認識到這一點。當然，支持率低迷的現狀也應該會有所改善，和去年相比，已經出現了好轉的趨勢。」

對此，我只能說，在台灣，即使實現了兩岸關係的改善和外交空間的擴大，或是吸引中國資金帶動台灣股價和地價的上漲，都不足以成為人們選擇領導人時的決定性因素。在現在的台灣，領導人必須向民眾傳達這樣一個訊息：我們時時刻刻都站在民眾的立場上解決問題，否則將無法獲得支持。，然而，馬英九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對外宣傳其「同理心」。當然，把執政不力的全部責任歸咎於馬英九一人身上似乎並不公平。國民黨的舊有體制也經常扯他的後腿，但馬英九本身存在一些問題也是事實。

我個人眼中的馬英九相當頑固，一旦決定了的事就不喜歡作改變。不輕易相信別人，但相信的人則會相信到底。喜歡討論問題，也善於傾聽(雖然有時是假裝傾聽)，但很少改變自己的主意。他也不喜歡和國民黨內的老一輩交往，而是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還有些妻管嚴。另外，他非常勤勉，較少私欲。金錢方面也相當清廉。但在人情世故上可能不太注意，不擅長所謂的「利益分配」。

這些恐怕台灣人也知道。不過，我認為台灣人也想知道馬英九更多。

單靠人格魅力，現在的馬英九要在選舉中獲勝相當困難。必須讓更多的人知道馬英九的變化。明年1月，新一屆的總統選舉將在台灣舉行。對馬英九來說，這將是讓台灣人重新認識自己的一個最大機會，不過也可能成為最後的機會。

本文節錄自朝日新聞、udn電子書 《日本人眼中的馬英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