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站在一棵大傘下，陽光從濃密的小枝與細葉間灑下來，我指著這棵閃閃發亮的大樹說：「小葉欖仁樹！」「是葉子小小的懶人樹嗎？」那時兒子才三四歲吧，還不會寫字，沒法跟他解釋是哪個欖仁，雖然我原是把欖字讀二聲，但正確讀音確實與懶相同，我玩笑說：「所有的樹都是懶人啊，整天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他說：「可是腳會痠！」

　　它才不是懶人樹，它是我的旅人樹。從前不識小葉欖仁，學生時代倒是喜歡齊豫的〈橄欖樹〉，大學參加民歌比賽，練唱時總拿這首歌來發聲，因為音域廣，氣息必須長，且漸漸由低至高，很容易把聲音放出來。唱了那麼多年，我卻從未見到真正的橄欖樹，始終把它放在心裡當成流浪的象徵。有了小孩，完全失去「流浪」的本錢後，一出門，孩子老愛東指西指問我什麼樹、什麼花，我總是語塞很沒面子，到書店買回一堆植物圖鑑抱佛腳，在一本常見的行道樹裡讀到了對於小葉欖仁的描述：「原產熱帶非洲……其植物體耐鹽分，種子呈長橢圓形，可隨海浪旅行，或由蝙蝠傳播下一代……」扼要的說明，竟勾起我一陣悵然，幽幽唱起那年輕時的歌：「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為了寬闊的草原，流浪遠方，流浪……」原來，它就是我夢中的旅人樹呵！

　　認得之後，才發現小葉欖仁處處可見。台東不必說了，它是那兒的縣樹，龍田村的綠色隧道早負盛名；高雄美術館周邊、台中薇風廣場附近的陽光走廊，台南許多的分隔島上種的都是小葉欖仁。我更驚訝的是，原以為這種來自非洲的熱帶植物只有中南部才能見到，原來就在台北、離我工作地點不遠的市府路上也有一大排瀟灑的小葉欖仁！

　　說它瀟灑，不全是因為讀到它依靠種子海漂散播下一代，更因為它的樹形。它是如此挺拔、陽光！我一直不喜歡斜斜垂柳，總覺媚俗，那才是懶人樹吧！中國詩詞裡，喜歡李白、蘇軾的灑脫，也愛杜甫的沉鬱，辛棄疾「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我想起來就要輕輕發笑，卻不曾喜歡過北宋的張先、柳永，大概是對柳樹偏見的遷怒吧。「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張先說是他平生得意之句，我卻看不出多高的境界。而小葉欖仁，樹幹永遠通直，枝椏輪生開展，層層分明，一派光明磊落，它在植物學上的科別，不正是「使君子」科麼？

　　它的葉子也美，枇杷似的青綠葉片，見到它時，若不是油亮茂盛擁抱著陽光，就是全部落盡，一樹光禿禿的細密枝條寂寂獨立，愛憎分明的脾性，也有大開大

闔的氣概。

　　去年中秋具說是這十幾年來最大最亮的一次中秋滿月。我們一家在社區中庭架起了天文望遠鏡。丈夫先用指南針對方位，再微調鏡頭，需要點時間；小孩跟表哥在庭院裡追逐。我四下閒晃，看月光從亭亭如蓋的樹冠間篩下來，我愣了愣：這不是小葉欖仁麼？唯恐暗夜裡錯看了，第二天一早再到中庭細看，原來我住的社區裡有十來株小葉欖仁哪！

　　我夢中的旅人之樹，竟然近在咫尺，這是一則生命的隱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