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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4 21:41:46瀏覽965|回應4|推薦20 | |
多年前當記者的時候,在一位導演家裡喝茶。他泡了壺普洱,對我說:「茶有百害,普洱除外。」這話現在被「兒茶素」的營養理論全推翻了,不過我想他指的「百害」應是對胃不好的人而言,普洱據說是比較不傷胃的。十多年前,還不太聽說茶的抗癌功效。
而我過去對茶不親,總覺得它具有強烈的階級性,最初是來自《紅樓夢》的印象。《紅樓夢》裡的女人,有千種風情,百種可愛,即使年輕時不喜薛寶釵、襲人,慢慢卻懂得,身為中國文化滋養長大的女性,無論如何風花雪月,骨子裡或多或少都帶點薛寶釵的基因;唯有一個女人我到現在仍無法欣賞,就是櫳翠庵裡的妙玉。而妙玉之可厭,正表現在那一場「茶品梅花雪」。她為賈母等人泡的茶,是舊年蠲的雨水,給寶、釵、黛品的「梯己茶」更是五年前在梅花上收的雪。我老想不通,連密封的礦泉水都有保存期限,擺了一年的雨水、沾了花粉還放了五年的雪水,喝了還不拉肚子嗎?而劉姥姥碰過的杯子她就不要了,開口「俗人」閉口「蠢物」,在我看來,整本《紅樓夢》裡,她最俗!「茶,泡茶,泡好茶;坐,請坐,請上坐」,茶的階級性,妙玉實踐得真徹底。
後來更有件事令我對茶皺眉頭。當年男友C的家庭是客家沒落的望族。一回我到他家,他母親有意考考我,要我泡茶。
我的成長背景裡沒有茶這樣東西,海軍眷村的小孩,喝的不是白開水就是牛奶、豆漿、好立克,茶?我的父母不喝,鄰居叔叔阿姨家裡,在我的記憶中也沒有茶具這些玩意。有個浙江阿姨擅長釀酒,釀過的酒糟給我爸,我爸的紅糟魚名滿親友。有個好像是上海人朱伯伯,他住別的村子,每次來都要找人喝酒。酒的文化,在我們村裡或許還可提上幾筆,茶?沒印象。
我那時大學畢業不久,採訪工作四處奔波,隨時被奉上一杯茶是常事,可動手泡茶?我只會沖茶包而已。我二哥倒是時髦,跟上了那陣子隨著紫藤廬興起的茶藝風尚,買了全套茶具,假日時有模有樣在家裡烹水泡茶,命我們圍在大理石桌邊用小杯子聞香、啜飲,幾個壺擦得亮亮的,卻不刷洗,說是「養壺」,我老笑他附庸風雅。但他不知哪兒弄來的茶,倒是好喝。我對C說我不會泡茶,家裡只有二哥喜歡這東西,他的茶真香真甘甜。C卻說,你知道現在市面上很多茶都加了甘草之類的東西。我很稀奇他沒來我家喝過茶,怎麼就知道我二哥的茶加了甘草?
這下我在四目睽睽下泡茶。泡茶有什麼難呢?不過就是抓一把茶葉放進壺裡,沸水一沖,數個二十秒,第一壺倒掉,第二壺再倒出來喝不就完了?我照著看別人做過的儀式依樣畫葫蘆做了一遍。他們家用的是日式的瓷器茶具,不是陶壺,還省了在茶壺外澆淋那一套。C的母親馬上滿意的笑了,「宇文就是外行!」
「外行!」C鸚鵡學舌。
他母親說,我水放太滿了,泡茶呢,熱水只要注八分滿。我想了一下,八分滿有什麼科學的道理嗎?咚咚咚,C的弟弟從樓上下來了。他母親大喜過望要他來泡,說他「最會泡茶了!」
C的弟弟對我擠擠眉毛:「沒別的可以吹了,就吹我會泡茶!」我像茶葉乾的臉這才舒展了開來。跟男友處不好,卻跟他的兄弟很哥兒們,人生常常如此。就像後來也才慢慢明白,管妳會不會泡茶,天下婆婆的眼中,總是別人家的媳婦好。而那些不世出的天才兒童,或是極其乖巧懂事從不讓父母操心的孩子,永遠生在別人的家裡。
出國喝洋墨水兩年,墨水真的沒喝進多少,咖啡卻喝進了血液裡。之後年年旅行,對許多城市的美好記憶,經常停格在Café裡。走累了,腳痠了,迷路了……不要緊的,只要找一家Café,再走出來,就會像大力水手吃過了菠菜罐頭一樣。比起茶的記憶,咖啡對我友善的多。我還曾在波昂待過一段時間,經常在上午十點半左右,到大學旁咖啡店等大哥、大嫂下課出來,和我一起站著喝杯半塊馬克,合當時台幣七塊半的咖啡。然後他倆上課去,我繼續到處遊盪。
咖啡在我的經驗裡總是親切的,沒有階級性。英式紅茶,從前也是貴族的專利,而咖啡,俄國小說裡那些沒有麵包吃的窮人,總還有黑咖啡喝。
這幾年來,我的偏見與理智在茶與咖啡上爭戰不休。那些養生專家都說喝茶好,講得咖啡百害,茶無一害,整天面對電腦的人,尤其要喝茶。我晨起迷濛著雙眼,照樣會先灌大半杯白開水,這簡直是不可違逆的家訓,然後弄著早餐,心裡掙扎一番:今天喝什麼好呢?中午可能跟某某作家喝咖啡,還是泡壺伯爵奶茶吧!
有回在社區巴士上跟身旁的女人聊天,發覺我倆是同一個村子長大,簡直他鄉遇故知,興奮莫名──我們那村子,早已經改建了。後來她有事到家來找我,站在門口說話,我請她進來喝杯咖啡再說吧。她連連要我絕不要麻煩,我一邊應著一點都不麻煩,一邊磨了豆子,煮了咖啡,打了奶泡,不過一個轉身。她吃驚地讚美著那杯卡布其諾說:「妳看起來……(嚥下去沒說的,不知是不是笨手笨腳?)怎麼身手那麼俐落?」
「也就是煮咖啡這件事俐落!」忍不住悄悄對自己說:人家實在是沒別的可以讚美了,就讚美妳會煮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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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