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臉後的眼淚 -- 讀雲鶴的散文詩「小丑」
柳易冰

  　小丑

預先約定的，我與那小丑留下等待最後一個觀眾離場。

此時四周有逼人的蕭條與淒涼的氣氛。該是我攝就一幅感人佳作之時刻到來了，我想。於是，在我的擺布下，一張又一張，我要他把那種「小丑的悲哀」、「笑臉後的眼淚」、「曲終人散盡」‥‥‥的神情，一一表露在我的觀景框中。一張又一張，直到我滿意又滿足。

我把鈔票插入他寬大上衣的口袋中。「朋友，該夠你開懷痛飲幾回吧!對了，何時我們再見?讓我把照片送給你。」「不必了先生，謝謝您的好意，我不願也不忍看到我自己。」他眼中淚珠閃亮。剎那間，我所要拍攝的那種神情在他臉上真真實實地顯現了!

我始終沒有把這卷軟片拿去沖洗。之後，我再也忍不下心拍攝小丑的照片了。

  　跋涉於艱辛世道後，藏匿在心靈深處的悲哀往往在一言一笑裏洩露，聞者常被此震撼，產生巨大的悲劇共鳴。
  　記得一幕場景，使我終生難忘：一位演了一輩子悲劇的龍套演員，終生的操勞未給他帶來成功和榮譽，如今不慎於舞台翻落進皮鼓，奄奄一息，即將離開這個使他依歸留戀的人間。被這位小丑救活的姑娘在老漢身傍流淚。他的熱愛生命、他的獻身執著曾使他放棄了厭世念頭。想不到現在輪到她要給他安慰。
　  此時此刻悲壯時分，不料小丑破涕為笑：
  　「不要哭，再見。應該向我慶賀，唯這次死亡是我一生中演得最為動人的一幕!」
　  笑臉後藏著的悲酸，如暗夜裏一道強光，那份戰慄的力量，使人難以忘卻。
  　想不到如此感動在讀了菲律濱詩人雲鶴的《小丑》後，重又強烈升起。
  　逼人的蕭條淒涼氣氛，作了同情這人際間稀有溫情的高尚感情舖墊。出自地位優越的賞賜，不料被小丑內心慘勵的噴發，被那種介於深意人生價值、世態炎涼所扭曲而顯得更高層次的認識弄得尷尬不堪。自慚和自贖的心理在同情、理解的驅動下得到高尚的升華。
  　看來明朗、透明、絕無語言阻隔、絕無賣弄技巧的詩句，讀之絲毫不感淺露平直，卻因情感內在的張力把事態寫得跌宕曲折，富有情緻，並能以司空見慣的日常小事從中誘發出哲理的啟迪，留給讀者廣寬的聯想餘地，作一番人情冷暖的經驗補充。
  　眾所週知，雲鶴先生是位極有成就的攝影家，又是詩人。詩中向小丑預約拍攝的事是平常事，但在被如此辛澀淚水打潮的讀者，恐怕已無必要考證是虛構抑或寫實。「我」和「小丑」某種意義上說，一樣凝入一個模糊又清晰的象徵，那些只知耕耘，獻身坎坷小道、踏實而勸奮，長期的磨煉只換得世人一笑的藝術家們，不都是「小丑」的自況嗎?
　  我和大家一樣喜愛雲鶴先生的名詩：《野生植物》、《雪》、《猴想》、《鄉愁》，但就濃烈的感染力上，我個人以為《小丑》確屬雲鶴詩中璀燦逼人、使人眩目的一顆瓖寶。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寫於中國上海。一九八九年星加坡「五月詩刊」第十一期

《小丑》： https://city.udn.com/v1/blog/article/article.jsp?uid=yunhe&f_ART_ID=1117672〈詩影交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