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每一戶裡擁著暖被沈睡的人們，用均勻的呼吸和喃喃的夢囈，為這城市製造細微的騷動，經過長久的訓練，大部分的人都已經習慣和陽光一同甦醒，並讓所有與賴床有關的掙扎，都在廁所裡結束，城市也就像個翻身而起的巨人，準備承受來自各個角落的廢氣與污染──一道人類集體為他準備的早餐。

  　流浪漢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習於午夜以後，在火車站前一條有三十幾年歷史的地下道聚集，占地為家，裹著污穢不堪的棉被橫七豎八地躺臥一地，乍看之下，彷彿一條條特大的蛞蝓，那個女生若是隻身途經這裡，恐怕也要心裡發毛，好像置身於異形入侵的電影情節中。地下道牆壁的磁磚或是脫落、或是龜裂，並潮潮地滲著水，凡是水汶漫過之處，生著厚厚的苔蘚，而燈光是昏暗的，空氣是混濁的，一股霉味隱隱浮盪，乃至幾個流浪漢的鼾聲也變得稠稠黏黏，直到早上趕第一班火車的旅客們，用雜沓匆忙的腳步聲替他們奏起不成調的起床號，他們方才三三兩兩地爬起，讓腋窩挾著舖蓋，懶懶散散地移往不知名的他處，待夜幕再次籠罩這個城市，火車站最後一班火車自月台緩緩駛去，這才兩兩三三地聚攏回來，一個個疲懶而虛浮，幽靈似地盤據著他們的領地。

　　流浪漢彼此之間甚少交談，甚至連一個眼神也未曾交換得，然而他們習於彼此的存在就像對這條地下道的依賴，在看似冷淡的關係中，流浪漢們似乎也熟悉彼此的作息或者好惡，因此少有任何侵犯他人的舉動，在看似潦亂無章的狀態下，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除非當每夜再次聚集時，他們之間少了一個人或者多了一個人，才能感覺出一種不安的氣氛在他們的心裡悄悄地傳遞著，但是只消幾天的時間，這一切又被安撫了。

　　不過今天這個清晨卻顯得格外反常，流浪漢中的幾個，忽然聽見地下道入口處傳來喧擾的人聲，生理時鐘本能的懷疑是距第一班火車開出的時間還很早，如何有這樣喧擾的聲音發生？接著其他的流浪漢似乎也被吵醒了，一雙雙惺忪的眼睛透露著狐疑與猶豫，不知該不該起身離去。

　　「市長，要不要再等一下，記者還沒有到。」隨著雜沓的腳步聲接近，流浪漢們已見到一身運動服的市長領著副市長、新聞處長、社會局長與警察等一行人走下地下道，而社會局長正向市長附耳說著。

　　市長沈吟了一會，忽然就有二家電視台的記者，匆匆忙忙跑了下來，攝影鏡頭馬上對準了市長一行人，市長立刻堆滿了笑容，就近蹲下身體，拍拍其中一個流浪漢的肩膀問道：「冷不冷啊？」

　　記者的攝影機同時照向了流浪漢，流浪漢顯得驚恐失措，忙不迭起身意欲逃離，個子精瘦的社會局長忽然伸手拉住了他說：「市長在問你話啊！」

　　「沒關係！沒關係的。」市長同時回頭向副市長使了一個眼神，這時，有幾家報社的記者也趕了來，所有的流浪漢們也就三三兩兩地從被窩裡站了起來，頓時有一股酸腐的味道在地下道裡漫延開來。

　　「各位，各位！」小腹微凸的副市長稍稍皺了皺鼻頭，扯起嗓子向流浪漢道：「天氣很冷，市長特別來這裡看看你們，並且準備了早點，待會請各位跟隨我們警察同仁一塊去用餐啊！」

　　「地上的東西撿一撿！撿一撿！」流浪漢們本是站在原地遲疑不動，忽然身材魁梧的市警局局長一開口，所有的流浪漢瞬間就動了起來，在他們的腦子裡其實並沒有「市長」的概念，倒是常常遭到警察的制止或軀離，一見戴帽子的說話了，本能地動了起來。

　　「市長，最近有人質疑您近來一連串帶頭撿垃圾、探訪獨居老人、向遊民問早等活動，跟您近期低落的民調有關，不知您的看法如何？」一家報社的記者突然問道。

　　「這是若干人的惡意攻訐！」市長重重地說，肥厚的下巴隱隱然抖動起來：「我想民眾是最清楚的，舊政府執政時期，可曾有任何官員真心關懷過這些弱勢族群？有誰真正接近過他們？」

　　「市長，可是您民調確是遠遠落後於別的縣市啊！恐怕連帶地對您年底的選情不利哦！會不會啊？市長。」又一位記者緊接著問。

　　「民調只是一個參考，我有信心，只要讓民眾充分瞭解市政府落實了那些施政，民眾就會改觀的。」市長此時大嘴一裂，又堆起他一貫的笑容。

　　「市長，對於六期重劃區的違建拆除與招標，有人檢舉你圖利特定廠商，這是真的嗎？」有個女記者忽然擠到市長跟前，頭髮蓬蓬鬆鬆，顯然是過於匆促地出門，不及梳理的樣子。

　　「這些傳聞都是來自不具名的黑函攻訐，稍具智慧的人都會對之嗤之以鼻。」市長的嘴裂得更開，笑意更濃。

　　「各位記者朋友還沒用早餐吧！請移駕市政府一塊用餐，市長也能有充裕的時間和各位聊聊。」西裝革履的新聞處長忽然在一旁開口說。

　　「沒有派記者來的媒體，記得發新聞稿。」副市長接著附耳悄聲提醒新聞處長。

　　此時所有的流浪漢陸續拾起了自己的舖蓋，不過仍不知所以然地楞在原地，市長開始移步前進，象徵性地握了幾個流浪漢的手，隨後與市府官員、記者等簇擁著往市政府去了，留下二個警員，引導所有流浪漢前往火車站附近一家廿四小時營業的豆漿店用早餐。

    外面氣溫似乎已經降到冰點，流浪漢們個個縮著脖子排成一行，依序從豆漿店老闆手中接過一杯熱豆漿和一套燒餅油條，由於店家不樂意污穢不堪的流浪漢湧進店裡用餐，流浪漢們只得各自尋了一處避風的角落，啃起熱騰騰的燒餅油條，空茫的眼神偶爾會神經質的向四週巡梭，黎明前的黑暗，好像要把道旁的街燈都壓得彎下腰來。

　　「真他媽的冷….」二個警員不知何時鑽進了豆漿店，用餐的同時，其中一個矮壯黝黑的警察啐了一聲，說著便叼了一根菸起來。

　　「搞得跟真的一樣！」另個警員往嘴裡塞了顆檳榔，用力嚼起來，隨即又往一只免洗杯裡吐出血紅的檳榔渣，接著又說：「我就不信這個豬仔市長下屆還選得上！」

　　「攏係騙肖耶！」叼菸的警員瞄了門外流浪漢一眼，唏哩呼嚕地喝起豆漿。

　　此時東方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