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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代的愛情傳說
2009/02/10 16:48:42瀏覽1804|回應0|推薦4

我念過的中學在我們那個城市非常有名﹐學校的名字可以隨時像名牌的服飾一樣被拿出來炫耀﹐青春期的男孩子或女孩子輕輕將那個名字說出來﹐好像握了一把帶星星的魔杖﹐點到之處就熠熠生輝。這樣的學校裡總有一些高傲的人﹐因為不同的理由表現出一些矜持。在那樣的年紀﹐矜持簡直是一件武器﹐大家緊緊攥在手裡﹐好像不這樣就沒法正常地長大成人。而有一些關於愛情的傳說就發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

那是九十年代初﹐我們升入高中﹐老師上課的時候開始經常提到 “ 高考 ” 這兩個字﹐這就是所謂的現實﹐但畢竟還沒有近在眼前。時間把現實拉到了一定的距離之外﹐學校閱覽室裡最受歡迎的是《環球畫報》﹑《海外星雲》這些一聽名字就會覺得娛樂性很強的綜合雜誌﹔走出學校﹐電視廣告裡的女孩子戴博士倫眼鏡﹐用飄柔洗髮水﹐手裡拿著玉蘭油護膚品﹐而廣告裡的男孩子於是露出驚艷的表情﹔電台裡則傳來歐美港臺流行排行榜的音樂。一切有點商業化﹐但非常熱鬧﹐熱鬧得讓人產生諸如我們的時代來臨了這樣的念頭。

我們的父母大多是雙職工﹐也就是說父母都在工作。那時正是私有經濟剛剛起步的階段﹐大家對於工作的普遍印象仍舊不外是﹐國有企業﹐事業單位﹐政府機關這些類別﹐也有同學的家長開始經商﹐所謂整個社會經濟上的差距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拉開的﹐就是有的人變得富裕一些﹐有的人則不﹐但那時候差別還沒有特別的明顯﹐況且我們也不特別在意。

记得那時﹐我們的早自習於每天的七點二十分開始﹐或者是七點十五分﹐如果是冬天﹐起床的時候天還矇矇地黑著。因為上學的時間非常早﹐我们的作息大都十分有規律。如果愿意,學習可以自早晨開始﹐在夜晚結束﹐或者說生活的全部責任就是管好自己的學習就對了﹐ 而家長或者學校的老師 的期待也不過如此;創造社會效益,有没有经济回馈这些事还不在我们担心的范畴之内。如果要說這樣的生活單純﹐大概誰也不會反對。 在那樣的日子裡﹐ 長大成人這回事好像很遠﹐說起柴米油鹽來﹐大多數人不過吃吃而笑﹐有時嘻嘻哈哈地說 “ 俗氣﹗ ” ﹐即使心中沒有真正對這些生活瑣事不屑一顧。說話不過是一種姿態﹐可見無論如何那算得上是一種清澈的人生階段﹐好像蠻適合開始一段單純的帶清香的戀情﹐但是世事往往沒有那麼簡單。

像所有的中學生一样,我们化很多时间關注身边的人。 每個學校都有幾個特別受人矚目的學生﹐有的是因為功課特別棒﹐有的可能已經開始顯露卓越的社會交際能力﹐長袖善舞﹐可以討得大多數人的歡喜。但其中的賈賈受人矚目卻不是因為這些﹐而純粹是因為個人的魅力。她並不特別漂亮﹔功課不錯﹐很平均﹐但這樣的女孩子有很多﹐只有她能在人群中脫穎而出﹐讓人一見就會想這個女孩是誰啊﹐有某種說不清的特別的東西打動了人。她不做什麼特別的努力﹐但是人緣卻很好。說起我們年級的女生來﹐大家都不會把她漏掉﹐大家說到才女﹐美女﹐體育明星之餘﹐说不清楚她究竟是哪里出眾,便含糊地把她歸入氣質獨特的一類。

說起賈賈來﹐大家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顧峰。那時候如此﹐到了今天也還是這樣﹐儘管今天的他們已經如兩股反方向的風﹐再也沒有交匯的可能了。然而﹐在社會輿論仍舊以抱著琵琶半遮面的姿態談論中學生早戀問題的當時﹐賈賈與顧峰的交往一直呈現著一種公開的狀態﹐那仿彿是一種奇跡﹐所以说輿論還是有包容度的。

他倆就像兩個氣質卓越的人﹐站在一起﹐讓人覺得賞心悅目﹐於是大家漸漸習以為常﹐所謂規則就稍稍放寬了尺度﹐連老師也覺得沒有拆散他們的必要。最初﹐也有人嘗試開他們的玩笑﹐後來發現那並不起作用﹐沒有什麼值得好笑的﹐他們在一起這個事實漸漸變得理所當然﹐就像太陽總是從東邊昇起﹐月亮會帶動潮汐一樣。可是世事往往有意外的安排。

我跟賈賈並不是很親近的朋友。那時的我正處於青春期的彆扭階段﹐無暇理會旁人的瑣事。別人也許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但是我自己知道﹐就象平靜的海面下暗流洶湧一樣﹐ 孤獨像失去控制的野草一樣在心裡拼命滋長。我本來有幾個要好的朋友﹐為了一些半真半假的事﹐忽然之間彼此就不說話了﹐即使面對面也沒法自在起來﹐乾脆躲開了事﹐感覺好像眼睜睜地看著一些美妙的肥皂泡越飛越高﹐然後﹐叭一聲地破了﹐大家就說﹐算了﹐不玩了。真是沒有意思結局。本來有四個人一起打發不上課的那些時間﹐現在出現這樣的局面﹐就想找一個新的陣營安插自己﹐但是心中令人窒息的孤獨一時成了交新朋友的障礙﹐於是就一個人皺著眉頭彆彆扭扭地過了一個冬天。

青春期的尷尬並沒有在冬天結束的時候消於無形﹐只是在春天開始的時候我撿到了一個差使﹐同年級的蘇迭來找我幫她辦學校的文學期刊﹐我想了想就同意了。她是另一個有点奇妙的人,微笑起來就會顯示出一種凌駕於生活之上的信心 ﹐而且大多數的時候都在微笑著﹐不知道她保持這樣的微笑的時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這樣有耐心地保持一個微笑的姿態真是不簡單的一件事。

當時的校刊還是油印的﹐需要有人將字刻到蜡纸上去﹐她找到我﹐就是因為我有一手漂亮的硬筆書法。她說﹐是蠻吃力的活﹐又化時間﹐你不介意吧﹐但是如果你有什麼好文章要推薦倒沒問題﹐自己的也行。

我說﹐應該沒有問題。

蘇迭走開以後﹐我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裡﹐扒在欄杆上看教學大樓下面的花園。花園裡有個水池﹐中間有個魚形的噴泉﹐整整一個冬天都沒有噴出一滴水來。水池有點臟了﹐漂著一些冬天剩下的落葉﹐但饒是這樣﹐還是可以看見水中映出的天空﹐隱隱看得見幾片雲在水中移動。

一切沒有什麼特別新鮮的﹐我很沒興致地看了幾分鐘﹐但是在某一個瞬間﹐突然胸中好像有清脆的一記拍掌﹐就是雙手很利落乾脆地迅速合攏然後分開的那種拍手的方式。加入期刊社這個念頭一下子在腦子中變得很清晰而且具體。我心中焦焦慮慮地生出一些期待來。

期刊社頗有一些有趣的人﹐但人事脈絡有點複雜﹐簡單地說就是一個人管了點事﹐就會順帶拉進幾個所謂的親信來。我與社裡的人都不是很熟﹐找到我恐怕真的是工作上的需要。由于校方給了期刊很大的自由﹐以學生自主管理聞名﹐所以如果真的想做一點什麼﹐這兒倒真的頗具備伸展拳腳的空間﹐於是變得很吸引人。物以類聚﹐期刊社的人多少都有點共同的地方﹐ 對所謂潮流那一類的東西有比較敏銳的嗅覺。那時正是社會風氣漸開﹐流行漸漸與外面的世界接軌的時候﹐身邊的變化很多﹐但每個人總能找到一些共鳴的地方。期刊社那些人給人的印象就是將這些共鳴放大了﹐讓人一目瞭然。換而言之﹐那都是些時髦的人﹐言談也罷﹐衣著也罷﹐散發出很強烈的全新的感覺﹐這樣形容﹐簡直像在作廣告一樣。

當然﹐社裡真正的運作卻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簡單﹐也有一些小小的政治﹐光是選稿就有很多需要顧全的地方。校方未必真的寬宏大量﹐撒手不管﹐總希望能在期刊上找到一點正統的聲音﹐除此之外剩下的部份就抱著實驗的態度﹐但大家真正感興趣的就是這塊所謂實驗的園地﹐所以往往為用誰的稿子這樣的問題爭一個頭破血流。我本來只是做排版刻字的﹐但在社務會議上往往會被迫發言﹐要在相持不下的兩方裡選一邊站過去﹐站在牆頭兩邊觀望這樣省力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

在這樣的會議上﹐我往往開始懷疑當初同意加入期刊社的動機﹐覺得有點滑稽。 每個人都像一張撐得滿滿的弓﹐為維護自己的觀點﹐即使彼此沒有惡意﹐也要擺出隨時要射擊的姿勢來。其實爭執的根源也不是什麼有戰鬥姿態的文章﹐大多關乎風花雪月﹐不過是有人喜歡牡丹﹐有人偏好玫瑰而已。總之﹐我在這樣的爭論中沒有找到一點樂趣。

賈賈也是期刊社的成員。有一次開會的時候她坐在我旁邊﹐會議開到一半的時候﹐她轉過臉來﹐抿嘴而笑﹐招手作了個小動作﹐我便湊過去﹐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不要覺得不自在。他們就是這樣﹐習慣了。關起門來大吵﹐吵完又勾肩搭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了不起就是了。

她說完話﹐就重新坐正﹐手中拿著一隻筆﹐托著臉頰﹐作出專心聽著什麼的樣子。顧峰走進會場的時候﹐輕輕推門再關門﹐他們四目相接﹐在喧喧的氣氛裡﹐露出很淡﹐卻會心的笑容﹐賈賈的手還是托著臉頰﹐看上去相當平和。就是那一種平和﹐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打動了我﹐好像一種向往已久的東西突然像一眼泉水一樣突突地冒了出來﹐我有點羨慕她這種平靜自如的神氣﹐於是由此於心中生出一些佩服來﹐連帶她的生活﹐那時的她的愛情﹐都讓我產生了一種仰視的感覺﹐立刻鍍上定義為完美的一層光輝。

正是這樣的光輝﹐好像有點熱度﹐發射的時候產生距離﹐所以竟無法與她進一步深交﹐成為好一點的朋友﹐但是與此同時﹐我倒漸漸習慣了期刊社的作風。習慣以後不過如此﹐沒有起初那麼彆扭了。我想自己心中其實也存在了某種爭端﹐沒有說出來﹐就像上了弦的箭﹐雖然沒有射出去﹐但是已經充滿了戰鬥的先機﹐所以就不能自在﹐無法像賈賈那樣安詳。

這樣看來﹐我與每個人也沒有大的區別﹐心中所謂的成見永遠搶先一步走在理想的自己的前面﹐到有這樣的見解的時候﹐我已經不再參加期刊社的活動﹐高中最後一年的時間都被高考復習佔據了。

後來回憶﹐其實整個中學時代充滿了這樣看上去鑼鼓喧天﹐但本質很簡單的小事。時間流逝得很快﹐當時很介意的一些事﹐到了後來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如無意外﹐誰都長大了﹐生活的好與不好全部像被放大鏡拉到了眼前一樣﹐再不能為賦新詩強說愁﹐因為對太真實的東西就毋須這樣矯情了。

當然﹐中學時代最後還是過去了﹐學校的校名曾經給我們帶來過的那種簡單的滿足感也過去了。時代和我們都順風而駛﹐走到什麼地方一般來說都有一種大局所趨的意思在裡面。我們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國家統一分配那樣的時期已經不再﹐不管順利不順利﹐除了有的人開始攻讀更高的學位﹐大多數人也都開始工作了﹐仿彿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腳踏實地起來﹐把做夢這樣的事放到了比較次要的位置。同學聚會的時候會說起愛情這些事﹐有人結婚了﹐也有人已經離婚了。

感情方面的事一向難以駕馭﹐沒有什麼道理可講。說起這方面的失意的故事時﹐有人便說﹐就連賈賈和顧峰到了最後也沒有能夠在一起﹐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這就是賈賈他們的往事被重提的時候﹐竟是作為一種反證出現的。

不管怎麼樣﹐大家還是很感興趣地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大多帶了一種遺憾的口吻﹐可見在大家的心目中他們是很班配的一對﹐曾經是。

從表面上看﹐與很多出了問題的愛情一樣﹐雙方中的一方在半路上突然愛上了別人﹐先前那種只靠個人感覺和口頭承諾的感情就潰不成軍了。那是發生在高中畢業前後的事情 。那好像少年時代的一道彩虹﹐在大家完全成長之前﹐很決絕地離開了天空﹐一點也不留想像的餘地。大家吸一口氣﹐說﹐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的。

顧峰結婚的消息也是在這樣的同學聚會當中流傳的。有人很肯定地說﹐不是那個女孩﹐當初與賈賈分手為的是一個人﹐而結婚的又是另一個人。顧峰留在了本市﹐有人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談論起來﹐就抓抓頭皮﹐說﹐真的沒有什麼好說的﹐婚禮就是那樣子。

大家說﹐賈賈在哪裡呢。

賈賈倒是那個離開本市去外地升學的人﹐而且一直沒有回來。真是沒有想到的結局。

到這裡﹐這個故事好像已經落下帷幕﹐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不論有結果﹐或者沒有結果﹐愛情的故事總是有點千篇一律。

可是﹐我卻又遇見了賈賈﹐那是在許多年之後﹐在一個想不到的地方﹐云南的麗江。我與她剛巧都去那裡旅遊。現在休假旅遊幾乎已經蔚然成風﹐許多小城由此冒出頭來﹐過去在地理位置上有些偏僻的麗江﹐現在變得紅火而且熱鬧得讓人不敢置信。古樸的小城在經營上突然給人很西化的感覺﹐古老的土木結構磚瓦房﹐小橋流水﹐石板路﹐畫廊﹐酒吧﹐網吧﹐西餐館﹐納西族人﹐中國遊客﹐西方人非常融洽地湊在一起。大老遠地從北京放下手裡的工作﹐飛到昆明﹐再坐車翻山越嶺到了這裡﹐卻發現原來離物質文化更加接近﹐真是非常不可思議。

是賈賈先認出我來﹐她從我身後將手搭在我肩上﹐用很平和的聲音說﹐是小薏﹐是不是﹖

我手裡正拿著一塊綿長的蠟染布﹐一個朋友扯著另一端﹐一面看﹐一面抖動﹐宛然像起起伏伏的波浪。老闆娘指著藍白的圖案﹐嘟嘟囔囔非常流利地說著什麼﹐背後是她滿舖子懸掛的飄揚各色的布料﹐看上去居然氣宇軒昂﹐那是她的生意﹐她的店﹐這樣的感覺相當強烈。

這時候﹐賈賈的聲音﹐好像穿過什麼東西﹐從一個時空到另一個時空﹐抓著一枚降落傘安然飄落。

我回過頭看見她﹐還沒有來得及發愣﹐她便說﹐我是賈賈啊。

沒錯﹐就是她﹐賈賈。這麼些日子我幾乎已經忘記她長的什麼樣子﹐但是當她突然出現的時候﹐就把過去的印象找了回來﹐或者說一見之下沒有特別陌生的感覺。

老同學見面的結果當然是找一個地方坐下來﹐何況又是在度假之中﹐沒有別的緊急的事情非要即時處理不可。我與她都算是自助游﹐沒有跟旅行團﹐而同行的人中間也沒有所謂的另一半﹐只要打個招呼就可以有自己的安排。

這些年她一直在加拿大。我有點吃驚﹐不知道她走了這麼遠。她穿得很隨意﹐ T 恤加粗布褲子﹐一眼看過去﹐就像那些北美來旅行的學生。她的同伴也一樣﹐一式學生的打扮﹐戴著棒球帽﹐書包巨大無比﹐揮揮手﹐用精力無窮的步伐走遠了。

我們在石板路上並肩而行﹐走過一間間瓦頂老式木房子﹐所有各式的小舖子就在那些老房子裡﹐琳琅滿目地熱鬧著。有時轉彎就看見細細一彎流水﹐於是就有石橋﹐也有垂柳。賈賈忽然說﹐這塊地方叫作大研鎮﹐你知不知道﹖

我說﹐是嗎﹖不是就叫作麗江古城麼﹖

她說﹐可不是﹖我也是呆了一個星期才知道的。現在大家都這樣﹐沒有時間究根尋底﹐湊和著就行了。人已經在這兒了﹐一個名字有什麼重要的。

她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無所謂﹐還是有點不甘心。看上去沒有特別開心﹐也沒有特別的不開心。

靜了一會兒﹐我們於是說﹐真是巧。一起開口﹐一起嘎然而止﹐於是一起笑起來。這樣子﹐我就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近了一些。

天色剛好到了吃晚餐的時間﹐很多小館子外面有寫著當天菜單的小黑板﹐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吃的居然是意大利面﹐味道竟然很好﹐比我在北京幾家連鎖店吃的還要強﹔裡面的裝修也很化了點心思﹐木桌木椅子﹐很努力地要經營出原汁原味的氣氛﹐而且所差無幾。

賈賈說﹐我們到了這裡﹐居然碰上了另一撥也從多倫多來的人﹐匯在一起﹐中甸﹐香格裡拉一路走下來﹐居然有的人就正式地談起戀愛來了。這一路﹐再沒想到﹐竟碰見這麼多西方人。可是我真的很喜歡這裡﹐與想像的不太一樣﹐但是有的都是我想要的。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其實也不那麼清楚﹐像現在這樣﹐拿到什麼都是好的了。

她說的這段話讓我聽得有點費解﹐不知道她究竟要表達什麼。她自己好像也有一些類似的疑惑﹐就住了口﹐然後問我關於老家那個城市的事。我說想必變化很大﹐這些年我一直在北京﹐具體的細節也說不上來了。

她靜靜微笑﹐好像得到的正是期望的答案﹐她說﹐誰都離開了故鄉﹐不知道是怎麼搞的。

也有很多人留下來了啊。

也許吧。我自己走的時候﹐感覺好像把整個世界帶在身邊﹐再不用回頭了一樣。後來回頭一看﹐好像背後的一切都已經凝固成形﹐終於發現走得太快了﹐連顧峰也已經結婚了。

啊﹖

顧峰﹐就是那時候 …… 我的男朋友 …… 你還記得吧。

當然﹐怎麼可能忘記。我一面說﹐一面鬆了口氣﹐說起過去的事﹐若要迴避這個話題﹐心中總是會覺得尷尬。

怎麼會忘記﹖她重復我說的話﹐低頭﹐將頭髮掠到後面去抬頭﹐臉上有一抹很頑強的笑容﹐非常甜美但是世故﹐她說﹐你相不相信﹐真的還是忘記了。

我皺著眉頭﹐用叉將盤子裡剩下的意大利面撥來撥去﹐然後還是將叉子放下﹐用餐巾擦嘴。賈賈隔著一個桌子﹐還是以剛纔的姿勢專心地看著我﹐使我不由地也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

她好像在等我完成這一系列的複雜的動作﹐然後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口氣很平和﹐她說﹐真是奇怪。心裡竟什麼也沒有留下來﹐沒有感動﹐也沒有憤怒﹐那樣的事情竟然一點痕跡也沒有遺落﹐即使想得起一些細節來﹐也是鈍鈍的﹐像別人的事﹐沒有辦法注入自己的感情色彩。

是這樣啊﹖

她點點頭﹐用一種鼓勵自己也鼓勵別人的表情看著我﹐好像說﹐沒有什麼事情了。風也過去了﹐雨也過去了。

我張了張嘴﹐心裡想﹐真是想不到的結果。

她因為說了想說的話﹐臉有些紅彤彤的﹐眉毛微微揚起﹐眼神像會說話﹐問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我說﹐知道你們分手的時候﹐覺得相當相當的遺憾。誰都以為那是會天長地久下去的 ……

天長地久﹖她噗哧地笑了一聲﹐短促﹐然後嘎然而止﹐接著眼睛忽閃幾下﹐定下來的時候﹐已經看著別的方向﹐小館子外面一批一批的行人走過去﹐大多是遊客﹐也有穿著納西族服裝的本地人﹐背上背著藤筐﹐拉著頭上梳著衝天辮子的小孩。

我在這時注意到小館子裡的音樂﹐那好像是一張收錄了許多英文歌的碟子﹐許多根本不同年代﹐毫不相干的人的歌曲被放在一起﹐一遍一遍循環。屋子裡有點暗﹐外面的光線顯得有點白花花的﹐入口的門就像一個被照著鎂光燈的舞台﹐有外國人走過的時候就覺得音樂有點貼切。而一個穿納西族藍衫的老奶奶走得很慢﹐在店門口站住﹐對著小館子裡面張望﹐表情祥和﹐她們都帶一種類似以前紅衛兵帽子形狀的藍色的布帽子﹐帽沿下臉上的皺紋即使遠遠看過去﹐也有強烈的光與影的效果。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光定定地看著我們這一桌。我們笑一笑﹐她沒有笑﹐卻微微點了點頭﹐像打了個招呼一般﹐又挪動了腳步。英文的歌曲還是在如流水一般固執地往前走﹐但是﹐我也沒有覺得這與那個老奶奶的出現有任何的不貼切。

我看著賈賈﹐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突然覺得有點辛酸。有一些東西來了﹐我們就接受了。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怎麼樣把這種想法告訴她。

侍者來添了一次水﹐問我們要不要甜點﹐問我們從哪裡來﹐後來又走過來告訴我們他是美院畢業的﹐至於哪裡的美院﹐他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他第二次來添水的時候說﹐他是來云南采風的﹐尋找素材﹐路過此地﹐就留了下來﹐一面打工﹐一面創作﹐已經有一年了。

我們靜靜坐著聽音樂﹐這樣編排雜亂的一張碟好像永遠沒有盡頭﹐聽下去﹐倒也別有味道﹐好像是聽收音機。最樂衷聽收音機的年紀也是在中學時候﹐一邊做作業﹐一邊聽歐美金曲龍虎榜這樣的節目。間歇的時候﹐ DJ 放卡彭特的《昨日重來》﹐說的是守著收音機﹐等心愛的歌的事。於是我們在六七十年代的歌聲裡找到了一些共鳴﹐然後漸漸誰也不大聽收音機了﹐喜好變得快得不得了﹐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廚房裡食物的香味不斷地飄過來。小館子裡的電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們看見頭頂的燈是非常古老﹐有白色帶荷葉卷邊的玻璃罩﹐荷葉卷邊的地方泛起一抹淺淺的紅。

後來﹐音響發出一點沙沙的聲音﹐我們以為它出現了問題﹐它掙扎了兩秒鐘卻又恢復了正常﹐那首歌是 Terry Jacks 的《太陽裡的季節》﹐又是一首七十年代的歌﹕

Goodbye to You, My Trusted Friend. We’ve known each other since we were nine or ten……we had joy, we had fun, we had seasons in the sun……But the stars we could reach were just star fish on the beach……

( 別了﹐我信任的友人。我們自小相識 …… 我們一起享有過樂趣﹐還有太陽中的季節 …… 但是我們曾經能觸摸到的星星不過是海灘上的海星 ……)

歌詞給人非常強烈的電影的感覺﹐有很強烈的故事性﹐使得我一直以為那是電影的插曲﹐而實際上不是。賈賈笑問﹐喜歡這歌﹖是加拿大的歌手唱出名的。我也喜歡﹐雖然太傷感了。那是一首告別的歌﹐充滿了死亡的哀傷。我曾經把它與死亡分開來﹐把裡面的告別當作是普通的分別﹐結果有一個晚上聽了一夜﹐聽得淚流滿面﹐真是很傻氣是不是﹖

一點也不。

真的這樣覺得﹖

是啊。

真是沒有辦法。真的希望有一些可以堅信不移的事。她說完這句話就像怕泄露天機一般﹐緊緊抿上嘴。

我們結完帳﹐那位美院的畢業生問我們要不要簽名﹐然後指著一面牆上掛著的一幅白色的布﹐布上密密密麻麻簽了各種文字的名字﹐還有幾筆就能畫出來的漫畫﹐看上去都是些挺快樂的圖案。美院畢業生說﹐都是過路人﹐來﹐簽一個﹐好玩嘛﹗

我們就接過他的筆﹐在布上找到空隙﹐像別人一樣﹐寫上名字﹐寫上來自什麼地方。我寫了北京﹐賈賈想了想﹐寫了我們故鄉那個城市的名字﹐然後在邊上畫一個小小圓圓的笑臉。我們笑了一下﹐都沒有說什麼。

臨走時候﹐賈賈突然回頭問那個美院畢業生﹐你在這兒這麼久了﹐學會東巴文了嗎﹖

那人一愣﹐沒有先兆地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姐﹐你真有意思。來﹐我教你幾個字。他自收銀機後面拉出一張紙來﹐畫了幾個符號一樣的東西﹐說﹐這寫的就是 “ 我愛你 ” 。

真是奇怪。我愛你這個詞語永遠會被人用來當作介紹一種語言的媒介。讓別人用一種新的語言教幾個字﹐除了你好﹐再見﹐往往都有那三個字。

什麼是東巴文啊﹖我問賈賈。

據說是僅存的還在使用的象形文字﹐大概是這樣。你在這兒再多轉轉﹐就不會不知道東巴文這東西了。

我們走過一個茶室﹐裡面傳來很濃烈的烤蘋果派的香味﹐走上一級石階往裡看一看﹐一對情侶坐在門邊的桌上﹐看樣子在分享一個剛出爐的蘋果派﹐配上一個冰淇淋。冰淇淋是方的。

賈賈在我身後輕輕驚叫出來﹐她說﹐冰磚﹗問我記不記得﹖她說﹐小時候最喜歡的冰淇淋就是這種冰磚﹐方方的﹐奶味十足﹐其實別的也沒有什麼選擇﹐可是就是覺得美味無比。可是現在竟然怎麼也找不到了﹐各種各樣別的口味的冰淇淋﹐都比不上小時候的冰磚﹐記得是光明牌的冰磚﹐是不是﹖

我問她要不要叫一客試試。她卻搖頭走開了﹐咕噥著說﹐一定不是小時候的那一種了。

夜濃烈些﹐走在麗江古城大研鎮裡﹐白天的集市已經安靜下來﹐除了餐館和酒吧﹐小店大都打烊了﹐木門掩上﹐小樓的第二層露出燈光﹐那是住家﹐窗子背後就是日常生活﹐柴米油鹽了。

賈賈說﹐快要走了﹐要回到多倫多去了。那真是一個小城市。

小城市﹖

或者換種說法吧﹐一個干淨整潔﹐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城市﹐那種很現代的都市。

我們都有點明白﹐但又不是相當清楚﹐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走著﹐然後分手。

不管怎麼說﹐云南的麗江真的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後來回憶這次與賈賈的偶遇﹐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種錯覺﹐好像在那個古鎮的五花石鋪墊的小巷子裡看到了無比紅艷的日落﹐圓圓的一枚﹐在小巷的盡頭﹐也不忙著墜下去﹐但是漫天都是紅霞﹐石板路曲曲折折﹐泛出一些光芒來﹐好像只要沿著它走下去就一定會到達某一個地方﹐不管是不是你想要到的那個地方﹐有時候的目標就是這樣被設置的﹐就是在路的另外一端。

我在云南遇見賈賈這件事在同學會的時候流傳了一陣﹐被大家認為是一件神奇的事。最常見的問話就是﹐她看上去怎麼樣﹖

我想一想﹐說﹐很好啊。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還是一眼可以認出來的那種類型。

那次聚會﹐同學帶來一些當年的合影﹐說要放到同學會的網頁上去。同學會這種東西就是這樣﹐常常會熱一陣﹐又冷一陣﹐眼看聲勢小了﹐又有人變著法子找幾個人聚聚﹐就又起死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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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網頁這個說法又吸引了一批人坐到一起﹐選了一些地方﹐結果跑到 KTV 去了。這個時候同學會的話題已經多了很多結婚﹐買房子﹐安家落戶這樣的主題﹐真是沒有辦法﹐現實就是這樣悄悄靠近的﹐厭煩這樣的話題也罷﹐生活中果真有這些問題。

我將大家匯總在一起的照片拿在手裡一張張看﹐有一張十幾個人的合影裡有顧峰和賈賈﹐兩個人站在一群人的中間﹐靠得很近﹐卻表情嚴肅﹐與我印象中那個一直平平和和的賈賈有點出入﹐仔細看﹐顧峰的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

這時﹐大家都說﹐袁林來了。我抬頭﹐可不就是他。他在公司做得春風得意﹐每次聚會都以忙作為遲到的理由﹐這次也不例外。

他剛進門﹐遠遠跟我打招呼,一面走過來,一面問,看什麼看得那麼仔細?然後将腦袋湊到我的邊上來﹐仔細地端詳那張照片﹐然後下定義一樣說﹐感情這東西真是撲朔迷離。

我皺著眉頭看他﹐他聳聳肩﹐說﹐不是這樣嗎﹖

袁林與我在中學的時候不算太熟﹐這幾年反而變得很談得來。然而是與不是的回答都不是能令我自己滿意的答案。於是我只有也聳聳肩﹐繼續看手裡的照片。

他還是沒有走開﹐過了一回兒﹐用一種帶著強調的口氣說﹐是啊﹐扑朔迷離﹗臉上有一種只要你聽﹐我就告訴你的神情。

我正要開口﹐他卻突然像改變了主意一樣﹐很倉促地站起來﹐仿彿帶著點歉意﹐說﹐我要出去抽支煙。

你抽煙﹖

他笑一笑﹐怎麼﹐沒想到﹖有損形像吧﹖語氣裡很明顯地充滿了無所謂﹐站起來﹐掏出煙和打火機﹐就走了出去。

他一去了半天﹐有人找他的時候﹐問我﹐剛纔不是一直坐在你邊上﹖我不得已站起來﹐說出去看看。

在走廊裡拐了幾個彎﹐就看見袁林一個人對著一面玻璃窗站著﹐外面是城市夜景﹐遠遠近近都是燈﹐有點下雨﹐讓景致變得氤氤氳氳的﹐倒也很有點味道﹐好像很值得看一看的樣子﹐但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氣氛就有點不對﹐週圍空空洞洞的﹐好像即使看著窗外﹐也不見得看到了什麼的樣子。

他看見我﹐問﹐找我﹖

我點點頭。他說﹐再站一會兒吧﹐裡邊太悶了。然後忽然問我﹐你真的在麗江碰到賈賈了﹖

我一愕﹐想﹐原來他吞吞吐吐不過為這個原因﹐這又何必﹖

他連忙說﹐表情那麼怪﹖你可別瞎猜。

沒有等我回答﹐他又問﹐中學時候的事情﹐你記得的還有多少﹖

你是說顧峰跟賈賈的事﹖

他想了一想﹐然後開口﹐聽上去好像開始說一個故事﹐我幾乎沒有插嘴的餘地﹐他說了幾句﹐我就放棄了開口的打算﹐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聽了幾句就有點疑惑﹐原來這些日子雖然他與我好像無話不談﹐卻原來還是在心裡存了很多東西。這是袁林說的故事﹕

顧峰和賈賈的事﹐當然大家都記得。不瞞你說﹐那時候﹐我對他們的事一直處於頗為關注的狀態﹐也說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大概在中學裡﹐大家都會對已經有男女朋友的人多看幾眼吧﹐有類似為什麼他們有﹐而我沒有那樣的好奇﹐至少我是這樣的。

對於賈賈我還是很欣賞的﹐當然也沒有要把她從顧峰身邊搶過來這樣的念頭﹐相反﹐倒一直覺得他們這一對挺好的。而我自己也沒有過要找一個女朋友的想法﹐也沒有給女同學遞過紙條﹐整個中學時代﹐這方面的事情可以說乏善可陳。唯一動過的念頭大概是﹐假如以後能遇見一個像賈賈這樣的女孩子﹐我一定會追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那個 “ 以後 ” 具體指的是什麼時候﹐大概是指升入大學之後吧。

話說回來﹐你還記得我們高中最後一年﹐保送直升大學的名單嗎﹖大概有十來個。顧峰是那年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人﹐然後是我﹐我的後面是賈賈。我想一般的人能記得前三名已經不錯了﹐但實際上競爭最激烈的倒是最後的幾名﹐因為差一個名次幾乎就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進入保送名單就可以輕輕鬆鬆地過最後的一年不用參加高考﹐否則就得繼續整整一年沒完沒了的復習。我們的總分相差不多。不管怎麼樣﹐這就是當時的名次﹐顧峰﹐我﹐賈賈。顧峰剛好擠進了保送的行列。我和賈賈都要參加高考。

但是事實上不應該是這樣的。怎麼說呢﹐顧峰在某一次考試上作弊﹐看見的人剛好只有我和賈賈。事情巧得不像是真的﹐對不對﹖可是就是如此﹐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那是在最後一次考試交卷的時候﹐顧峰看了課桌裡的筆記﹐然後修改了試卷。我與賈賈的位置一前一後﹐剛好與他隔了一條過道﹐我們把卷子正面朝下放在桌上﹐同時起身離座。賈賈看見了他的動作﹐然後下意識地回頭﹐就知道我也看見了。記得她輕聲啊了一聲﹐顧峰剛停下手中的書寫﹐抬頭看見賈賈﹐立刻兩頰通紅﹐然後也看見了我。我記得很清楚﹐顧峰的臉變得很紅﹐而賈賈的臉色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發白。我沒有跟他們說話就走出教室去了。

可能也不算是相當嚴重的作弊吧﹐但是作弊就是作弊﹐說出來﹐就足以把他保送的名額取消了。保送名單公佈以後﹐我就這麼想。

本來顧峰佔的那個名額也並非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學校﹐但高考這種事當然能避免就最好了﹐況且那也是本地數一數二的學校了﹐所以知道這樣的結果以後﹐我就非常懊惱﹐當時幾乎已經決定去找老師談一談。

是賈賈主動來找我說話的。她紅著臉﹐聲音很平和﹐說得很清晰﹐意思就是顧峰會主動放棄那個保送的名額﹐而無論如何請我不要主動提起那件事。

她說完這話﹐臉更紅了﹐樣子倒真的很可愛。我想了一想﹐一面觀察她的表情﹐她看上去竟然非常不安。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情說出去﹐自然有很不好的影響﹐保送不必說了﹐恐怕也會影響高考錄取吧。

我說﹐能像你說得那樣解決倒是最好了。

她低聲說謝謝然後回頭就走了。我心低有些失望﹐看她走了幾步﹐又回頭﹐揚聲對我說﹐可以保證嗎﹖

我心底失落更甚﹐但仍舊大聲說﹐放心吧﹐保證﹗

那天之後﹐我又想了想。當時每個人都在談論高考志願﹐大家都知道顧峰和賈賈的目標正是顧峰被保送的那所學校。我對自己要不要留在本地忽然產生了一些懷疑﹐想了整整一夜﹐忽然覺得那也許是天意﹐我或者應該到外地去闖闖﹐憑自己的實力應該有挺大的把握的。我想﹐那樣子的話﹐顧峰讓出來的名額就剛好給了賈賈﹐看上去也順理成章﹐憑顧峰自己的能力也不會考不上那所大學的。

可是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顧峰並沒有提出放棄名額這樣的事來。我有點奇怪﹐卻也不好意思去問賈賈﹐可是無意識當中就會對他們比較注意﹐所以就有意無意地聽到了他們的一次爭吵。

那大概是某天上體育課﹐男生這邊缺了顧峰﹐我張望操場另一邊的女生﹐好像也不見賈賈﹐於是就自告奮勇回教室去看看。他們果真還在教室﹐我承認故意放慢腳步在教室外面聽他們說話﹐他們的談話好像也快結束了﹐聽見賈賈說﹐你這樣叫我怎麼跟別人交代﹖你是想讓我去告訴老師嗎﹖要知道﹐你跟他就差兩分 ……

我站在教室外面想﹐如果自己是站在顧峰的立場也真是要命。早知道還不如不 偷看筆記了﹐那多的兩分誰知道是不是從這上面來的。

顧峰先走出來看見我﹐沒有說話就小跑著往操場那邊去了。賈賈倒是一愣﹐不知說什麼好。

我說﹐不上體育課去﹖一起走吧。

她點點頭。我們一面走﹐我一面把前幾天自己的想法告訴她﹐說﹐顧峰的名額剛好可以給你﹐這樣多好。她一愣﹐勉強笑了一下﹐說她和顧峰早就想好了要一起去那所學校的。

我現在想﹐當時我說了這樣的話﹐大概是有意的吧﹐很刻意地想給他們製造一點難題。她當時勉強的一笑﹐真的還給了我一點快意﹐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的結果﹐也沒有什麼結果吧。作弊的這件事我們誰也沒有提起﹐顧峰也沒有放棄保送名額。高考發榜以後﹐賈賈去的竟然是外地的一所學校﹐與我的剛好在同一個城市。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說﹐顧峰和賈賈是怎麼了﹖

我像保證過的那樣﹐什麼也沒有說。

賈賈是大學二年級時候出國的。其中那兩年﹐我約會過她﹐被她拒絕了。我問她為什麼﹖

她說﹐與你在一起﹐總有一種被審判的感覺。

她這樣說﹐我至今有點明白﹐又不是很明白。順便說一句﹐賈賈考上的那所大學其實是我的第一志願﹐考試時候發揮得不好﹐結果退而求其次上了另外一所﹐放榜時候倒真的後悔了一陣﹐要不是知道她也考到那個城市去了﹐真不知道會有多懊惱了。

當然﹐還是沒有什麼結果。

我聽他把故事說完﹐覺得好像整個晚上都已經過去了一樣。倒是他拍拍我的肩膀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太當真了。

走了幾步﹐袁林像想起什麼一樣﹐對我說﹐你相不相信﹐賈賈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她說﹐我把她的世界都粉碎了。你相不相信﹐不是顧峰﹐居然是我﹐是我把她的世界粉碎了。

過一陣﹐他又咕噥著﹐那麼﹐我的世界呢﹖是誰把它粉碎的﹖

我不知他是不是需要安慰﹐轉身看他﹐他卻笑瞇瞇地好像沒有所謂的樣子。

我們回到室內去﹐音樂在放著﹐但大家都在聊天。照片被堆了一

照片被堆了一桌子。

 

            袁林把手裡的一直把玩的一隻打火機放進口袋裡﹐然後跟我一起把照片整理成一疊。

 

            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直不知道你開始吸煙了。

 

            他愣一下﹐反問﹐是嗎﹖一面揚一揚手裡的照片﹐不知這是不是算作回答。

 

            照片中的我們大都別著校徽﹐昂首挺胸。有人忽然問﹐有誰還有當年的校徽﹖

 

            他的聲音很大﹐以致於很多人一下子煞住正在談論的話題﹐有點面面相覷﹐然後大多搖搖頭。嗡嗡的談話聲於是很快又回來了。

 

            我自己也已經無法記得清自己的校徽被扔到什麼地方去了﹐心中有點詫異。多年前﹐那仿彿曾經擁有非常珍而重之的地位﹐將它別到衣衫上去﹐臉上就有些

熠熠生輝﹐所謂的驕傲不過如此吧。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驕傲再不是一件隨時可以被別上衣衫作為證明的東西了﹐於是﹐有一些東西就被我們悄悄地丟棄了。

 

            有人問﹐誰要唱歌啊﹖怎麼沒有人點歌。到KTV來﹐不唱歌﹐干什麼啊﹖

 

            那一首歌的音樂響起來﹐竟然是《童年》。

 

            真是要命。長大成人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不知怎麼的﹐我與他的手裡被塞上了話筒﹐於是﹐我們開始一起唱《童年》這支歌。

 

            早已遠離童年了。

 

           --收錄於《太平盛世》的舊作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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