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一 個嚴冬。那一年我 們那 個城 市結結實實下了一場雪。我 們踏雪去學 校 ﹐鄰 居小胖指著她的背 影叫我看﹐說那是他們年 級公 認的美 女。小胖喊她的名 字﹐於 是她回過頭來。我看她一眼就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那年我高二﹐小胖才初二﹐我有我的矜持﹐況 且我也不認 為她有驚 人的美 麗。可 是那天相 遇的一幕不知怎 麼在我的記 憶裡長存了下來 -- 她梳馬 尾的背 影﹐雪地上深 淺的腳 印﹐以 及她回首剎 那的驚鴻一瞥﹐常常在與少 年時 代有 關的回 憶中出 現。那真的是個嚴冬﹐所 有的人都裹得嚴嚴實實。

小胖愛上了她。我念了大 學以 後﹐回 家度假﹐小胖在每一個假 期都將她記在心裡﹐常常將她反 復提起。她是他中學時 代的陽 光﹐他說他愛了她整整一個少 年時 代﹐他告 訴 我她 的名 字叫蘇迭。那 時 ﹐ 我將他當作一個小玩意兒﹐說過的話像吹過的風。

蘇迭走的那年﹐小胖惶惶然如喪家之犬。他問我要不要告 訴她﹐要不要告 訴她。他是問要不要告 訴她他是這 樣地愛著她。那是個盛 夏﹐空 氣濡而濕。我 們站在我家的陽 臺上﹐知了叫得聲 嘶力竭 。突 然小胖大叫蘇迭的名 字﹐樓下一個穿花裙 子的女 孩站住﹐仰起頭朝我 們這邊看。小胖兩 手攀住陽 臺的欄 杆﹐上身幾 乎傾了出 去﹐他開 始滔 滔 不 絕地對樓下的那個女 孩發問﹐不管有沒 有回答﹐大聲地不停歇地說話。蘇迭站得長身玉立﹐並不開口﹐只用手勢作簡 單的回 答。她的一襲黑底的花裙在聲聲蟬鳴裡熱 鬧得轟轟烈烈﹐而她卻像一只安 靜的蝴 蝶。我突 然 覺 得 她 其 實 對發 生的一 切都心明如鏡﹐ 可 她像只蝴 蝶一 樣﹐ 只打 算 在每一朵花前 稍稍 振翅﹐眷顧卻又不屑一顧。小胖的愛看來得不到回應了。那是個黃 昏﹐我陪小胖看那 個女 孩子走遠﹐漫天晚 霞﹐小胖沉 默不再說話 ﹐他 的悲 傷仿 彿驚 天 動 地 。 我忽 然懷 疑自 己 也 許 沒 有真 正愛過 。

那個夏 天過 去﹐ 蘇迭去了美 國﹐小胖進了大 學﹐我卻將大 學畢 業了。我 突 然 發 現自 己曾 經 擁 有 的 優 越 感 在 逐 漸 消 失。小胖他 們的青春好像剛開 始﹐一發而不用收 拾﹔而我 卻面 臨 人生 現 實的種種 ﹐覺 得精 疲 力 竭。許 多人戀愛 ﹐接著 婚 嫁 ﹔ 許 多人大 張 旗 鼓地辦出國 。 有人 快 樂﹔ 有人 悲 傷 。我沒 有明 確 的 計 劃與目 標﹐ 與很 多人一 樣 進了外企工 作。那是我情 緒 低 迷的一段日 子﹐覺 得自 己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但又不甘心﹔忙得焦 頭 爛 額﹐卻又懷 疑有沒 有價 值 。

大 學生 活很適 合小胖﹐他仍不介 意我們叫他小胖 ﹐可 是如 今的小胖已 經可以讓人暗 暗喝聲彩了 。我去過他的學 校﹐看他主 持的一臺晚 會﹐他是風頭上的人物﹐舉 手投足已小有風范﹐晚 會 來的 全是些時 髦的漂 亮孩 子﹐氣 氛好得很。他還 像以 前一 樣 叫我林大哥﹐帶他的女朋 友來給我看﹐女 孩子 叫作小歷 ﹐也是愛站在風尖上的人﹐蹦蹦跳跳﹐快快樂樂的 ﹐很得人緣。

我問小胖﹐學 習不忙﹖

他說﹐林大 哥﹐你知 道我不是用 功的人。

我笑了。這就是小胖﹐心中像長著草﹐許 多主 意﹐只 是不能靜心唸 書。

小胖在人群中看小歷 ﹐小歷那天穿了件黑毛 衣﹐下邊一條黑裙子﹐裙擺上有一團團的花﹐濃得化也化不開。

我說﹐小歷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女 孩子。

小胖卻沒 有說 話 ﹐人聲嘈雜﹐他安靜地站著﹐一手扶在牆上﹐手指微 微打著節 拍﹐好像心中有一首歌﹐卻不足與外人分 享。我發 現小胖長大了﹐他不再把自 己的愛 情當 作宣 言。人群中忽 然有人起 頭一聲一聲有節 奏地叫“范小歷﹐范小歷﹐范小歷”接著有人把“程立﹐程立”的名 字加進去﹐一時所有的人又是拍 手又是跺 腳﹐不亦熱乎。程立是小胖的名 字。他站直身 子﹐拍拍手﹐笑著對我說他 們又鬧了﹐我去去就來﹐不知為什 麼他躊 躇了一下﹐走了一步 ﹐又停下來﹐但沒 有轉 身 ﹐他說﹐有時 候﹐有一些事﹐一個 人自 己也是不明 白的。

我還沒 有反 應過來﹐小胖已經走到人 群中去﹐與小歷會 合在一起﹐有人將麥 克 風塞在他們手中﹐有伴 奏的音 樂響起﹐兩人大大方方地唱起來﹐是一支快 樂的愛 情歌 曲﹐所有的孩 子也像感 染了那份恬美 ﹐安 靜下來﹐輕輕地拍 手﹐和音。小胖轉頭朝我擠眉弄眼。他 們都愛模 仿歌星的歌﹐唱得有模有樣。

唱歌的小歷轉了一個圈﹐然 後又一個﹐裙裾上的花一次次盛放。每個女 孩都有像蝴 蝶的時 候。我就在那一刻忽 然想起一個遙 遠的夏 天晚 上小胖的悲 傷﹐不知 道他自 己是不是忘了﹐抑或深埋心 頭。日 子真的像脫韁的馬﹐有時不可駕 馭。

那次分 手後﹐我有很長時 間沒 有見到小胖和范小歷。我在北 方的城 市工 作﹐他們還在南 方的城 市繼 續 學業。小胖有時 候給我寄電 子郵 件﹐常常是只字片語﹐也不清 楚他究 竟在忙什 麼。有一陣子﹐他說他化很多時 間在互聯網上。那 個時 候﹐網吧突 然遍地都是了。新的一代少 年與我 們那 時有些不一樣﹐他 們穿 著時 髦﹐說 話張 揚大 聲﹐流連在網吧﹐有 時說些不負責 任的話 ﹐活得輕 鬆而且快 活。可 見小胖與我都比他 們大了一輩﹐但不知誰的快 樂多一 些。我想 念南方那 個我成 長過的城 市﹐但想 必現 在那 裡也充斥著一樣的青 春跋 扈的少 年。但游

戲的年 紀已與我遠 離 ﹐我每 個星 期工 作六十小時以 上 ﹐公 司與我商 量可 以推 薦我去國 外唸 書。一 切按 步 就 班似 乎逐 漸柳 暗 花 明﹐但我卻感 覺是身不由己走到這一步﹐不知是不是自 己真 正想要的﹐所 以沒 有太 大的驕 傲和快 樂。但家人對這 個消 息歡 欣 鼓 舞。

這時 候小胖打電話找我﹐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開 門見山告 訴我﹐她回來了﹐要到你那個城市﹐幫我招 待她。

我正想問﹐她是誰﹐但不知為什 麼﹐話沒出口就意 識到那一 定是蘇迭﹐心 中詫 異 ﹐便問 ﹐怎 麼﹐你這些年還與她有聯 係。

小胖一怔﹐說﹐你知 道是她﹖對 ﹐是蘇迭要回來了。接著他嘆口氣﹐說﹐都是互 聯 網﹐不 知怎 麼恢 復了聯 係﹐也不知是好還是壞﹐本 來以為會忘了她。現 在可好﹐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這就是在說笑了﹐我問﹐你呢﹐過 來麼﹖

小胖說﹐不行啊﹐我走不開﹐學 校裡一大堆事。做學 生就是這 點不好﹐沒 有自 由。林大哥﹐別 說不幫我這個忙。

我就答 應了﹐然 後想起了那 個冬 天初遇蘇迭的情形﹐我已 經記不清她的容 貌﹐只記 得她馬 尾巴的背 影﹐穿得鼓鼓囊囊的樣 子﹐後 來她在一 個夏 天以一只蝴 蝶的姿 態出 現﹐我也只記 得起那襲裙 子的樣 子﹐她的容顏我還 是不能想起來。

我問他﹐小歷怎 樣﹐向她問好。

小胖笑嘻嘻地回 答﹐向她問好沒 有問 題﹐但是林大哥﹐我 們已 經分 手了﹐我 們現 在是普 通的朋 友。

我啊了一聲﹐啞口無言﹐小胖卻仍有興 致與我開玩 笑﹐說﹐林大哥﹐倒是你﹐什 麼時 候可 以見見嫂 子。

他語 調中沒 有半分傷 感惋 惜﹐顯 然並不愁寂 寞﹐所 以我無話。小胖大約覺 察到我驟然的沉 默﹐便說﹐學 校裡的分分合合多得很﹐林大哥你也不是沒 有經 歷過。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但是﹐你放 心﹐這件事跟她沒 有關 係。

我更不知說什 麼 ﹐只道 ﹐小胖﹐你說的都有道 理。

小胖又說﹐隔了這些年了﹐還有許 多的事﹐這 麼多距 離﹐我與她不會有可 能了。

我全然沒 有提到她﹐但小胖一開 口還是說到她身 上了﹐就與多年前一 樣。

我與蘇迭通電 話﹐她的聲 音與我想像的不太一 樣﹐有些孩 子氣。她說﹐好﹐我 們見個面吧。你熟悉這 兒 ﹐不如你選個地 方。

我說請她吃 飯。

她大大方方地說﹐好的﹐那謝謝了﹐可是﹐林大哥﹐可不可以請我吃火鍋。

我笑了﹐說﹐當 然好。

蘇迭出 現的那 個個傍晚﹐京城裡剛下了一場雨﹐她穿了件白裙 子﹐斜斜背著一只小包﹐頭 髮束在後面﹐有一張晶塋的臉﹐眼 睛明 亮 ﹐整個人很清澈﹐年紀看上去比實際小。她的笑容太好﹐好得叫人想起少年時 代來﹐我不知怎 麼心一下子軟了﹐臉上也出 現了許 久不曾有的一 個微 笑﹐這個微 笑持 續了一個晚上。蘇迭與我想 像中的不一樣了﹐可 是因 為有先 入 為 主的印 象﹐她舉 手投足﹐依 舊翩翩似蝴 蝶模 樣﹐不再是只花蝴 蝶﹐沒 有了張揚的樣 子。

蘇迭說﹐程立說我可 以叫你林大哥﹐你不會介 意吧。

我說﹐怎 麼會。

她說﹐我 們以 前是見過的﹐對不對。你是程立的偶 像﹐他人前人後常提起你來。

我有些意 外﹐說﹐這我倒不知 道了。

她輕輕笑﹐說﹐男孩 子都是這 樣的﹐這些話他當 然不好意 思跟你說。不過他也常說﹐像你這樣有毅 力﹐一步一個腳 印的﹐他是有心要學卻也學不來的﹐因 此你更是他的偶 像了。

我說﹐呵﹐這不知是恭 維﹐還是揶迂了。她就笑了﹐露出一口貝齒﹐卻不再多說。她的口氣一下子又變得很老 練﹐像驟然年長了幾歲。

她說﹐程立是個有 趣的人。

我問﹐你們這些年都保 持聯 係﹖

她笑著說﹐有一天突 然收到他的電 子郵件﹐一來一往﹐倒比以 前在學 校時 候更熟了。程立有一個個 人網站﹐有一張他的大照 片﹐看上去相 當的帥﹐不知他本人怎 麼樣了。

我說﹐改天也要去看看他那幅照 片。

我問起她在國 外的生 活﹐她笑道﹐生 活在哪 裡都是一樣的。

我以為這是她的托辭 ﹐可 是她接下去說﹐學 生的生 活都是那 樣的﹐乏善可陳﹐卻又充 滿樂 趣﹐人也很不容 易長 大。

我細細打 量她﹐覺 得這個女孩 子應 當不如外 表那 樣單 純﹐可她很懂 得自謙和自律﹐與她說 話是件快 樂的事。

她很喜 歡吃火鍋。

我說﹐看你樣 子﹐想 像不出你那 麼能吃辣。

她說﹐林大哥﹐你怎 麼能憑外 表看人呢。

然 後﹐她笑嘻 嘻地抱 怨﹐外 國的假 期開 始得早﹐現 在回來﹐同 學都還沒放 假﹐但等他們放 假了﹐她就要回 去開始暑期工了﹐人 生常常這 樣不湊 巧。

她與小胖一樣﹐看似漫不經心﹐但說話偏偏常有點睛之筆。有時 候﹐在心底﹐我把他 們當作孩 子﹐可 是﹐其 實他 們已不是了。

那次﹐蘇迭還是碰 見了小胖。她順道南下﹐途經小胖的那 個城 市﹐然後回去了﹐可 是小胖自此沒 有與我聯 絡﹐直到我辦妥去紐 約哥倫比亞大 學念商 業管 理的大 小事 務﹐回到老 家與父 母及親朋告 別。

小胖的媽 媽來我家串門﹐兩位媽媽絮絮叨叨有許 多話說。小胖的媽 媽看見我﹐就說﹐一直要小胖學 習他林大 哥﹐他偏偏不聽。現在整日交女朋 友﹐不用 心唸 書。你說他幾句。我的話他不聽的。我不喜 歡他的那 些女 朋 友﹐一個個像花蝴 蝶似的。嗨﹐這都是兒 女債﹐想管也沒法管。

我看見的小胖還是與往日沒什 麼兩 樣﹐但是學 會了喝 酒﹐酒 量很好﹐喝了酒與沒喝酒都是笑嘻嘻的﹐很招小女孩子喜 歡的樣 子。他總跟一群朋 友一起﹐吆三喝四地出 去。那群人裡也有范小歷﹐而小胖現 在的女友是一個化妝很濃的女 孩子﹐很艷 麗﹐很招 搖。我笑了﹐難 怪小胖的媽 媽會頗有微詞。

范小歷過來與我打招 呼﹐說﹐很久不見。

倒是我有些尷 尬﹐她像沒事人一樣﹐說了回閑話﹐後來對我說﹐你勸勸小胖﹐他最 近太玩 世 不 恭了。

我說好啊。心 中驚 訝﹐本 來在我眼裡﹐他 們這群孩 子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我對小歷有些另眼相看。她一直坐在我旁 邊﹐我們看著小胖與他的新女友甜 蜜又親 熱地坐在一 起 ﹐小歷心平氣和地說﹐他這樣又何 必﹐也不見得是真的快 樂﹐他不是有個女朋 友在美 國麼﹖

我很驚 訝。小歷也許是因 為也喝了點酒﹐雖 然話中聽不出醉意﹐但臉紅紅的﹐她說﹐林大哥﹐你別笑我。我是不該管小胖的事了。可是﹐在這裡。她指一指心﹐在這裡﹐我還是放不下他。

我按住她的杯 子﹐說﹐小歷﹐不要再喝了。

小歷的臉忽 然更紅﹐果真不再喝﹐卻也不再與我說話﹐我覺 得是我言 語得罪了她。我忽 然覺 得有 點蕩氣迴腸﹐這些孩 子對感 情看 得這 樣重﹐不知是天 真﹐還是成 熟了。我不懂安 慰人﹐所 以也沒 有勸她。

我對小胖說﹐小胖﹐你真的喜 歡人 家﹐就好好唸 書﹐追到美 國去。

小胖有些酒意。我忽 然後 悔不該在這 種時 候跟他說這 樣的話﹐但說過的話是收不回來了﹐這果然引出他一大串話來﹐他說﹐林大哥﹐你的想 法怎 麼這 麼古 老﹐你真 的以 為書中自有顏如玉麼﹖還有﹐蘇迭與我沒 有關 係﹐一點關 係也沒 有。我與她永 遠﹐永 遠﹐永 遠也沒 有辦 法在一起了。我們是不一 樣的人。

我嚇了一跳﹐還沒 有看到過他這 樣失態的樣 子。連忙說﹐小胖你怎 麼了。

他倒安 靜了下來﹐看著我說﹐林大哥﹐有些事不消說外 人看不清 楚﹐自 己也是看不清 楚的。我是喜 歡過蘇迭﹐但 是我不知 道我喜 歡的蘇迭﹐與現在的她還是不是同一個人﹐而我喜 歡的是哪一個。我喜 歡直 接的愛 情﹐她喜 歡捉迷藏﹔她要的是長達一生的承諾﹐我不過要此時此刻說的一句話﹔我要的她沒 有﹐她要的我也沒 有。

我說﹐小胖啊﹐這些都不重 要﹐重 要的是認認真真地做人。

他說﹐什 麼是認真。林大哥﹐你以 為只有像你這 樣刻板地生 活才是認 真地做人﹖你應 該管好你自 己的生 活。

他一句話立 刻堵得我無話可說﹐我想我是托大了。小胖現 在已 經是大 人了﹐已 經與我平 起 平 坐﹐我其 實不再是他的大哥了。

第二天﹐小胖打電 話給我﹐說﹐林大 哥﹐我昨 天醉了﹐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我自 己都想不起 來了﹐你別往心裡去﹐好不好。

我嘆了一口氣﹐說﹐好的﹐小胖﹐保 重了。今 後保 持聯 係。

我知 道那個少 年時 代對我無話不說的小胖將一去不複返。

我走之前的一天﹐在街上碰 見范小歷﹐她把頭 髮剪得很短﹐穿了件白 色小 T 恤﹐一條深 藍的牛仔褲﹐新 鮮得像個春 天的小動 物﹐她主動隔了一條馬 路喊我﹐說﹐林大哥﹐怎 麼還沒走。

她身 邊站著一個與她穿得一模一樣的高大的男 孩子﹐摟著她的肩﹐那不是小胖。

她大 聲地說﹐保 持聯 絡啊。我點 頭﹐然 後也大 聲與她揮 手作別﹐然 後發 現其 實我沒 有她的聯 絡地 址或電 話。

而我的新的生 活開 始了。紐

約比我想 像中更容 易讓我適 應。漸 漸﹐我覺 得生 活還 是逐 步進 入到我所希 望的軌 道中去了。

有一天﹐在朋 友的聚 會上﹐有一個女 孩子走到我跟前來﹐說﹐林大哥﹐還記不記得我。

我抬頭﹐立 刻知 道自 己歡 喜溢于言表﹐我原 本知 道蘇迭是在紐 約﹐可 是沒 有想 到真的會在這 裡碰 見她。她說﹐林大 哥﹐既 然來了﹐怎 麼不跟我聯 係。

她忘了其 實她沒 有給過我她的聯 絡方 式﹐但我還 是很高 興。

主人要過 來為我們介 紹﹐蘇迭說﹐我 們是認 識的。多年沒見﹐想不到在這 裡碰 面。

主人說﹐真是個細小的世 界。

蘇迭穿了一身黑衣 服﹐頭 髮披在肩上﹐容顏沒 有什 麼變 化。

蘇迭說﹐林大哥﹐你既 然讓我 們遇見了﹐今 後經 常跟我 們出來玩吧。你別擔 心﹐我 們不會玩瘋的﹐我知 道你不喜 歡那 些﹐我們不過是朋 友們聚聚而已。

這次﹐我 們交 換了電 話號 碼。那個晚 上﹐我驟眼看去﹐覺 得蘇迭是這 些女子中最出色的一個﹐她不是個絕 色﹐然而﹐舉手投足﹐她是翩翩一只從容的蝴 蝶。我不禁佩 服小胖的眼 光﹐雖 然﹐少年時的蘇迭未必是這 個樣 子。

大冬 天的時 候﹐蘇迭打電 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去看自 然博 物 館的一個熱 帶蝴 蝶展 覽。我說好啊。蘇迭說﹐快出來吧﹐我們有好多人一起去。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很美 麗的﹐都是從熱 帶運來的名 貴的蝴 蝶﹐在一個花 園裡面﹐飛 來飛去﹐聽說伸出手去﹐它們會停在你手指上。

我說﹐好啊﹐好啊。這就出來。

自然博 物 館在中 央公 園的西 邊。那天寒風凌厲﹐我從地鐵站出 來﹐就看見博 物館門前﹐長長地有一支隊 伍﹐足足有一個英里那 麼長﹐穿制 服的管 理人 員指給我看隊 伍末 端的方 向﹐拍拍我的肩說﹐祝你好運 氣﹐要排整整三個小時的隊呢。這該 死的冷天 氣﹐是不是﹐但今 天是展 覽的最後一天了﹐祝你好運 氣。

我找到蘇迭她們的時 候﹐她們站在隊 伍末 端那 兒﹐每 個人的鼻尖凍得通 紅﹐朝手心哈著氣﹐跺著腳。蘇迭揮手叫我﹐讓我與他 們匯 合。她裹在一件黑大衣裡面﹐脖 子上厚厚地圍著一條圍 巾。我心中一動﹐又想起那 個第 一次看見她的冬日﹐那 個冬 天﹐每個人也裹得嚴嚴實實﹐像還在沉睡的毛毛蟲。

隊 伍行 動緩 慢﹐人人都在聊 天。我問蘇迭﹐可有與小胖聯絡。

她說﹐你是說程立吧。他不願與我聯 係了呢。好久沒 有消 息了。她淺淺笑著﹐口 氣像在開玩 笑﹐但我知 道她說的都是實 話﹐而 且坦 白。

她側過臉﹐似笑非笑﹐有種驚人的嫵 媚﹐我有些驚呆﹐她沉 默片 刻﹐然 後很 快地說﹐程立一直以 為我是另 外一種人。他喜 歡的是蝴 蝶一樣的女 孩子。我想我不是的。或 者我也不知 道我是怎 樣的人。

我一怔﹐難 得她說了這 樣推 心 置 腹的話﹐她看了我一眼﹐說﹐林大哥﹐你別見怪﹐我一 直當你很熟了﹐才這 樣說的。

我點點頭。我還 是堅 信這 個女 孩子從一開 始就什 麼都知 道了。

她開始說別的事。

下午時 分﹐愈晚﹐天愈冷﹐同 行的有幾個女 孩子開時猛 烈地打噴 嚏﹐開 始找紙巾。隊 伍還 是看不見頭。

有人提 議放 棄。大 家都說失 望﹐原 來要看蝴 蝶是這 樣難的一件事。

蘇迭抱 歉說﹐對不起﹐本來要你來看蝴 蝶的﹐卻什 麼也沒看到﹐白挨了一場凍。

我說﹐這有什 麼關 係。重 要的是出來了﹐不如喝咖 啡去。

我 們在咖 啡館坐下﹐讓身 子漸 漸暖回來﹐窗外看得到蝴 蝶展的巨型廣 告牌﹐有翩翩的蝴 蝶振翅。它 們其 實近在咫尺﹐可 是聽 說蝴 蝶的生 命都只 有一季﹐不知這此 後它 們是不是讓生 命變 成了花的靈 魂了。傳 說中似 乎是這 樣的。

似水流年的日 子﹐每一個春 季﹐都有蝴 蝶翩然起舞。我們每 個人都見過蝴 蝶的樣 子的。可 是蝴 蝶是色 盲﹐它未 必看 得見自 己的顏 色和姿 態。

蘇迭不知與別 人說著什 麼﹐伸出手去﹐手指在空中微 微揚起來。我想起她在電 話中說的話﹐如 果你伸出手去﹐它 們會停在你的手 指上。她依 舊有天 真的表 情﹐我想﹐我還是比她老了一輩﹐就像小胖說的那 樣﹐我過的是刻板的生 活﹐而他 們不是。

蘇迭的手機響起 來﹐之後﹐她對我說﹐是我男朋 友﹐他一回兒要過 來﹐我介 紹你 們認 識。她的表 情就向對兄長撒 嬌的樣 子。我含 笑點頭。

那個男孩子到的時 候﹐天開始下起雪來﹐他抖著一身雪 花進來﹐用手掠額前的頭 髮﹐然 後抬頭與大 家打招 呼﹐與我握手。我立 刻驚呆﹐因 為這個男 孩子有與小胖一模一樣的眼 睛和笑臉﹐只是多些沉穩。我心中似 乎有什 麼東 西重重墜了一 下﹐然 後還 是含 笑與他握 手。

蘇迭隔著一張桌子朝我微 笑。我明 白了﹐其 實在眾 人 之中﹐只有她最了 解這段青 春歲 月中發生了什 麼事﹐可是她將永遠也不會承 認。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我依稀聽到小胖略帶緊張地說﹐就是她﹐她是我 們年 級公 認的美 女。後來﹐他又說﹐林大 哥﹐你也知 道﹐在學 校裡分分合合是多 麼平 常的一件事。

我悵然若失﹐但不知 道最後悵然若失的人怎 麼會是我。窗外﹐大雪如幕﹐蝴 蝶們都在睡 覺。小胖與蘇迭還是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