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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4 17:00:26瀏覽887|回應0|推薦3 | |
活著的人好好地活著吧,別指望大地會留下記憶。 這是詩人艾青在〈交河故城廢墟〉中留下的詩句。二00三年初秋,經歷了長程的跋涉,頂著近四十度的高溫,我終於來到了多年來一直神往的交河故城──雅爾城(厓兒城)。 交河故城在新疆吐魯番市西十公里,一片高聳的台地峭壁之上。《漢書‧西域傳》中寫到:「車師前國,王治交河,河水分流而下,故號交河。」過去我讀到這段文字,總想像這應是一座兩河相交的中心島,賴護河城的屏障而位居險要。到了現場查看,才發現這真是一塊詭異的地理奇蹟。眼前是一座高約三十米、長達約一千七百米、寬約三百米,呈柳葉狀的乾枯台地,四周有寬達百米的河流屏障著。由於長年乾旱的關係,河水已呈涓涓細流,長滿著小樹和綠草,中間的交河故城則呈現出乾黃色;黃綠相間,綠色的生機和土黃的故城交相對映,特別突顯歷史的蒼涼和大地的無情。詩人艾青在文革時遭逢牢獄之災,幸賴當時新疆的軍政領導人王震照顧,遠徙北疆的石河子市落腳,始得保全身家性命。他在交河廢墟前留下的嘆息,或許正是這種歷史蒼涼感的無奈寫照吧! 但是,交河的詭奇卻不止於此。古代中原的城池多係從平地築牆圍屋,逐漸形成壁壘。而交河故城卻是從高聳的土崖上往下挖掘,採取的是一種稱之「減地法」的建築工法。也就是從原生土中往裡掏挖,然後留出牆來,再用木材搭蓋出屋頂,形成屋宇,其他的街道建築亦然。在交河故城中軸的中央大道兩旁,矗立著高聳的巨牆,牆上不置門窗,以維安全,這些牆體都是台地上的原生土殘跡,街道則是向下挖掘出來的空地。由於「減地法」的先天限制,交河的建築雖然經歷了一千多年不斷的整修與改建,但基本結構卻仍維持原始的面貌。換言之,交河是一座從上往下挖掘出來的古城,是一座憑藉著天險,聳立在兩河之間長達兩千多年的土堡。 雖然已是初秋時節了,但是吐魯番窪地卻仍在火盆的炙熱之中。下午四時許,我們在交河故城的中央大道上慢步掙扎,三十八、九度的烈日下,儘管頭戴著草帽,卻仍是汗流如雨下。不過,乾熱的天氣,汗水隨即蒸發,並沒有溼熱環境下的焦燥和粘膩。天,特別的藍,白雲,也不帶一絲灰褐,清朗的空氣,彷彿揭露著歷史的透明。這裡是一個曾經延續十五個世紀之久的古文明。從二千三百年前的戰國時代開始,居住在交河的姑師人,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姑師在被漢朝征服後改稱車師(音「居」師),係古代的西域民族,形貌似白人,但兼有蒙古人種的成分,在交河地區曾持續了七、八個世紀的統治。一直到了公元四五0年,才敗於北涼之手,西遷焉耆(在當今南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北部)。 公元前一0八年(漢武帝元奉三年),漢朝攻破了車師國,從此分裂為車師前國(即交河),車師後國和北山六國,均降服於漢。依據《史記》所載,當時的交河有「戶七百,口六千五十,勝兵八百六十五人」。此後,漢朝的駐軍留在交河屯田,以保障絲路的通暢。但是夾在匈奴與漢王朝之間的車師,卻往往身不由己,有時候向漢朝稱臣,過些年卻又歸匈奴節制。交河地區也因此長期成為兩軍相爭的戰場。直到漢宣帝元康二年(公元前六十年),才因匈奴的內訌,由朝廷任命鄭吉為西域都護府,並在交河設置了都尉府,主管屯田事務,其實則是代表中央寄居於此。 南北朝之後,交河成為高昌國的一部分(高昌故城在吐魯番東四十餘公里處)。唐朝滅高昌國,設置西州,交河也成為西州的屬縣,並曾一度為安西都護府之所在,成了重要的邊關。邊塞詩人岑參即曾留下如此的詩句: 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 塞驛遠如真,邊峰互相望。 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 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飄揚。 葉靜天蕭條,鬼器夾道旁。 地上多髑髏,皆是古戰場。 置酒高館夕,邊城月蒼蒼。 現在,我站在交河的故道上,儘管風和日麗,不見塵土飛揚,但卻不難想像當大風起兮,沙石蔽天,飛灰掩日,晴空蒙塵的場景。不過,當時岑參所見的髑髏和鬼器,卻早已化為塵土。而從邊城遠望,舉目所見,是許許多多維吾爾族人民新建的葡萄房,一棟棟用來陰乾葡萄的鏤空土樓房。這些葡萄房就地取材,用土磚建造,平頂,多係兩層樓左右的高度。遠遠望去,與吐魯番窪地上的黃土帶倒是頗為和諧;交河故城的周遭,似乎還透露著絲絲的生機。 但在唐代時的交河,恐怕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李白的詩作中就留下如此的感傷:「玉手開緘長嘆息,征夫猶戍交河北。萬里交河水北流,原當雙燕泛中州。」的確,對中原士人而言,交河實在是太過遙遠了。即使是在高速公路四通八達的今天,「距長安八千一百五十里」的交河,從西安西行恐怕也還要費上兩天的竟日行程吧。兩年前,我曾花上整整七個晝日,自蘭州出發,一站又一站,經過河西走廊到達嘉裕關、敦煌和玉門關,最後在甘肅極西的陽關故址落腳。當時最為深切的感覺,是彷彿已走到大地的盡頭與文明的終點,西出陽關,再無故人了。現在到了交河,卻赫然驚覺,原來通稱「火州」的吐魯番,離敦煌(瓜州)竟然還有六、七百公里之遙。想當年,騎駱駝、冒著酷暑,在路上艱辛跋涉的商旅,又怎能不慨嘆天地之大,道途艱辛,造化無情呢? 只是,交河故城卻似乎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歷史在這裡彷彿是透明的、靜止的。隨手拿起一塊磚、一封泥,恐怕就是魏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隨你亂猜了。但,可別猜錯了,交河的歷史只到元代為止,大概沒有留下多少明清以後的東西呢。 唐朝亡了之後,由回鶻人(即當今維吾爾人的祖先)統治了高昌王國,國勢如日中天,成為佛教聖地。宋朝建立後,回鶻國王曾於太平興國六年(公元九八一年)派遣使團向北宋朝貢,自稱「西州外甥阿斯蘭汗(獅子王)」,與北宋交好。北宋勢衰後,高昌歸屬於西遼。蒙古崛起後,成吉思汗於公元一二一○年遣使到達高昌,高昌表示歸順,後來更有上萬名的回鶻部隊加入成吉思汗的西征軍,最後征服了中亞與伊朗。 但是,好景不常,宋代以後的新疆卻分裂為三個回鶻王國,分別是以喀什噶爾為中心的喀拉汗王朝,于闐為中心的李氏王朝和吐魯番的高昌王國。其中喀拉汗王朝奉伊斯蘭教為國教,對西域的其他王國發動了宗教聖戰。十一世紀六○年代,喀拉汗王朝攻佔于闐,使得此一西域的佛教重鎮,終被伊斯蘭教所取代。至此,只剩下堅信佛教的高昌,成為喀拉汗王朝的眼中之釘了。 十三世紀末,元朝的蒙古貴族海都、都畦(音「希」)等人發動叛亂,為了取得喀拉汗王朝的支持,海都與都畦等貴族紛紛改信伊斯蘭教,並對效忠於元朝的高昌發動了戰爭。公元一二七五年,都畦率軍十二萬人,包圍高昌及交河等地,經過長達六個月的圍攻,彈盡援絕,最後,高昌的領袖「亦都護」火赤哈爾寧被迫將女兒交出,都畦等才揚長而去。從此以後,高昌王國的盛世逐漸走向終結。高昌「亦都護」先是被迫遷往東部的哈密,最後,殘餘的部隊只有逃到甘肅的嘉裕關避難去了。 至於留在吐魯番的交河與高昌等故城,則在十四世紀中葉以後淪入新興的察合台王國之手,這是第一個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汗國。從此之後,新疆地區的佛教文明正式讓位於伊斯蘭文化。交河與高昌也就淡出了歷史,成為乾熱的吐魯番盆地上,兩座「文明終結」的故城。 在交河人最後敗亡的前夕,他們選擇了「寧死不屈」。從後人挖掘出的青塚裡,赫然發覺一處兒童的集體墳場。經判斷,這應該是交河人在糧盡援絕之際,惟恐家中的年幼子弟落入敵軍之手,被迫採取的自戕行動。陪同我們的導遊小姐說,這恐怕就是外界一直傳說「交河鬧鬼」的根由了。我們在墳場邊駐足良久,除了遙遠的想像與悲憫的低迴外,其實已分不清什麼是塵,什麼是土,什麼是生命的最後殘餘了。或許,這也正是詩人艾青的慨嘆吧! 在離開交河的前一刻,我們回首遙望那座原來聳立在城中央卻逐漸傾頹的大佛寺,那座曾經照拂、保佑萬千子民的宗教聖殿。歷史彷彿早在烈日的蒸發中停滯了。我們逐漸明白,歷經戰火與劫難的交河,正是亡於它的利基與始點。它正處在東亞文明與西域文化的交會之地,依據天險而繁榮昌盛,成為絲路上的千年明珠。但它卻也因為多元文化間的衝突而終歸銷亡,最後則因宗教的排他與互斥而宣告終結。這正像今天的中亞、南亞與東歐一樣,同樣處在地理的十字路口,但也因此而在宗教與文明的衝突中,不斷地重複著「有你無我」、「你死我活」的人間悲劇。 這就是交河故城,一座矗立在兩河之間的巨大堡壘,一座承載著戰爭、血淚與宗教光輝的奇幻之城。它也是當今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土生建築與城市遺跡。過去,它只存在我們的想像之中,現在,卻已成為人類文明衝突史上的一塊豐碑,當然,也是遙遠的殘跡。 (本文於2003年11月15與16日分上下兩集發表於聯合報E7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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