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黃昏＋印象館－－－－

「巴黎看畫記」

余光中著－－九歌出版

終於看到我心目中最欣賞的旅遊文章了。

它書寫的不僅僅是一時一地的風景人物, 而是一種精神、一種神韻；它寫景的同時, 兼及歷史的回顧、文學的迴響、與繪畫和音樂的融合。

這種寫法之無法人人都能企及, 端在於寫作者必須具備深厚的學養, 更須有學養的廣度。沒有那麼深廣的浸染與角度, 就沒有那麼觸類旁通的圓融。

余光中真不是浪得虛名。他的主力是寫詩, 他的修為可是把現代藝術與中西古典藝術都摸索透晰得幾乎滾瓜爛熟, 兼之頗有見地, 不是賣弄知識的花巧而已。這讓我不得不由衷佩服。

想來由於作者詩情的泉湧, 使向晚時光巴黎的一切美好和典雅, 都浸融在古典的氛圍裡。「巴黎看畫記」這篇文裡的一節「古典的黃昏」, 對人人嚮往的巴黎就這樣寫道：「以前只是在印象主義的畫裡見過法國, 幻而似真；等到親眼見到了法國, 卻疑身在印象派的畫裡, 真而似幻。－－如果你留心賞看, 巴黎的一切美好, 仍然可以上雷諾瓦的畫面。」

讀到此處, 忍不住提筆寫上眉批：文化修養深厚的人看一個城市, 難免不產生這樣如真似幻的聯想。除了眼見的實景, 還能走進歷史的縱深, 品味美術音樂與文學既有的甘醇, 令人油然而生思古之悠情。絕不僅止於一棟樓一片廣場那麼單獨又不連貫的浮面而已。

在羅浮宮附近的「印象館」裡, 他幾乎賞徧所有印象派畫家的重要作品。其評介又以談到莫內的作品時最為精闢, 莫內可是印象派畫法的靈魂人物。

他說：「印象主義在他的手裡成熟, 也在他手裡近乎熟極欲爛的地步。印象派要畫的不是空間, 而是時間, 時間改變了光, 光改變了世界。印象派的畫最近乎音樂, 也近乎詩, 因為它追求時間。

中國的山水畫裡對時間的處理, 是有季節而無晨昏, 因為那裡面沒有陽光, 也無陰影。自玄學的觀點看來, 中國的山水畫家追求的是永恆, 不是時間。」

這些見解獨到的珠磯之言, 我在其他的畫論裡從沒看到過。當然, 我看的畫論其實有限之至, 因為太專門又太無趣的硬式文章是引不起我閱讀興趣的。可以想見, 余光中靈犀通竅, 早已融會貫通了中西繪畫的內在精神。雖然他不是畫家, 卻是位不可多得的知音。

因此, 這位詩人可說真是悟性非凡, 否則心性不可能如此玲瓏剔透。多年前我曾教過美術史, 平心而論, 其實自己對美術史還是一知半解。當年即使畫冊都找不齊全, 更談不上比對其全貌了。只不過是有個大致的概念, 略勝於一般外行吧了。在馬尼拉時, 曾見識過一位台灣去的神父, 對歐洲古典繪畫知識的豐饒, 讓我瞠目結舌自歎不如。而余光中的論調則又遠勝於理性知識的淵博之上。

中西繪畫所追求的境界與真髓, 各個畫家畫作不同於凡俗的特色, 他都能夠心領神會, 進而在行文裡為讀者一一敘述講解, 讓讀者緊跟著他的文字進入渾然欲醉的認知與體會。

這樣的知音, 如果畫家本人曾經遇到, 該是多麼感動又多麼窩心, 竟而會擦撞出什麼樣千古浪漫的火花？！

余光中這篇文章寫成於1981年, 我竟至此時相隔二十餘年後才讀到, 而且仍然激賞不已。這之後的二十多年間, 不知他又鑽研了多少理論, 見識了多少世界的精彩, 成就了多少有真知灼見水準的作品。感覺裡, 他不止是一位文學及詩作的大師, 更是一位最懂得生活、敬重生命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