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少的備忘錄」 ──────○○○

作者：侯季然──出版：木馬文化

忘了是什麼時候買的書，從書架上不經意翻了出來，沒讀過是絕對肯定的。封皮、書名好像並不怎麼起眼，姑且也就翻翻吧。

豈料細讀之下，像是驟然間發現了寶藏圖，竟然是如此的情文並茂，作者對我而言似乎陌生得名不見經傳，文字的功力竟是如此的想像力無邊。行文之間意像翩翩，閃現著作者的青春印記，也反映了台北街頭時空的遞沿流轉，各個不同時期的特殊風貌。

最讓人愛不釋手的是作者喃喃似的感喟心情，還有他靈光閃現時的各色想像，那些敘述，有光有影有氣味有體溫，篇篇都活色生香，如同讀著讀著就走進了和作者同一時空的現場，沒有一絲隔閡的距離。

書本的內容可大分為「這個城市」和「那個城市」兩部份，前者全是發生在台北城的大小故事，和他自己的成長，重述童年与青少年時期的記憶，以及拍電影的靈感和經歷；後半部則泛指台灣境外的海角天涯，記錄了他去過哪些城市的印象點滴以及所見所聞。還有幾篇寫下身兼導演的作者如何籌拍、構想他的電影。其中有兩三篇電影評析，寫得相當深入。

時間前後橫跨三十年之久，自作者的少年時代，一直到這個新世紀的前十年。而作者本人現在也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

電影離不開色彩与形象，身兼導演的作者，字裡行間也就將這兩項特質滿滿揮洒，讓你時不時驚豔，怎麼把場景都描述得如此栩栩如生？也因為他是導演，而文字竟然可以掌握得如此細緻精準，就更令人刮目相看。

很難得讀到如此貼近自我內心悸動的文字，他似乎沒有要講給誰聽的意圖，但是讀者自然就跟著他的敘述和他同步走進他經歷過的年代。像台北火車站前的南陽街上，成千上萬莘莘學子的你來我往，東橫西斜的小巷弄裡的小影印店繁忙的業務；中華商場以及与它貼邊而過疾馳的火車，以及發生在鐵軌上的偶然或非偶然的曾經事件；忠孝東路上早期還有田野時的各型商號与攤位；KTV、MTV充斥風靡時其五花八門的現場氛圍。

他的文字呈現的不僅僅是表象，不是只帶領著你的視覺和步伐感受台北街衢各個角落的熱鬧闃靜或大雨淋漓；更著重在店面的內裡，究竟擺擱些什麼；年輕的心靈正輕伸觸角，摸索試探著他的週邊究竟有些什麼正在進行。於是有如夜行者探索著熄燈之後的迷幻市街，聽見一個個孤獨無聊的行人心裡的聲音。你看到了些許寂寞的色調，卻絕不是頹廢的情緒。

作者的筆法相當抒情，不論寫景、寫情的筆觸走出了多遠，最後又會回到出發的原點，將他心中的主題闡述得自然自在。讓你會心的同時，又多少帶一點點驚訝，驚訝於他迴轉的手法竟是如此自成理法。

書中每一篇都富於美感，字裡行間充滿了自省与生活的哲理。就像一名哲人，獨立在孤崖上，垂目低吟，唱他心中滿溢的所思所感。作者在許多時候是從現實抽離的，能夠在遠距離的視界与沉潛的想像中，寫出悠然又深刻的心情景象，真實裡有虛幻，虛幻裡也有真實。

而他要的純然是對過往生活的一份備忘錄，把必將逝去的記憶，基於難以忘懷的深情，也可能就此成為他拍電影的劇本之根底，都是他靈思之所本。然而他自覺記下的仍然太少，應該就是書名的來由。

年輕的歲月，「一切事物都尚未命名，只要公車多坐了幾站，就覺得自己已經浪跡天涯。」他寫小學時搭了五年的37路公車，來往於吳興街底站与新興的忠孝東路之間，自家的生活史与都市的更新史交插進行，自然親切。而透過小孩子的眼睛，世界真是無限大又處處新鮮。

難得為生活操勞的母親帶著她的孩子回母校文化大學時，坐在草坪上偶然間的凝神，卻讓作者有所觸動而銘記在心，寫就了「那天下午的草坪」。輕易地就讓讀者理會，這個小孩天生具有體貼与深思的秉性。

而同年齡的人在KTV和MTV裡或唱或鬧的青澀歲月，他卻躲在裡面享受「讀」電影的樂趣兼且體悟成長的寂寞。後來他往電影方面發展，也可以讓讀者體會到他所說的：「在久遠到模糊記憶的時空裡我們早就種下未來的種子，那些我們年輕時熱烈的憧憬与眼淚，都不是偶然」。

可能和他身為導演運鏡的手法有關，他喜歡從遠景欣賞事事物物的整體意象，既有可以讓人心安理得的休閒活動空間，又十足的爽心悅目。在那個當下，就如同「生活在遠方」一篇裡所說：「在長鏡頭的取景中，一切都簡化成幾何圖案，抽離了聲音和憤怒，變得緩慢而詩意。」

但在近距離時，我們就不由己地貼近了人間，體驗到人与人之間的體溫、動作，甚至遠距離時所看不到的淚眼模糊和掙扎的抽泣。──「我們都須要距離，生活越盲目，須要的距離越長。──我們須要距離來為自己爭取一點空間，讓指南針重新定位，好繼續前進。」「我們就像『憤怒的葡萄』裡被迫遠離家園的佃農家族，必須懷著對遠方加利福尼亞的美好想像，才能忍受著飢餓与疲憊，繼續這無奈的旅行。」

就是這種心理的距離和內在的夢想吧，才多少給我們對現實中苦難不歇的生活一點慰安和鼓舞的力量。因了距離，遠方的憧憬永遠都美，身旁的真實卻最容易刺痛曾經的懷想。然而我們總鼓勵著自我也鼓勵著旁人，去懷抱這份遙不可及的憧憬或夢想，讓自己腳下頓生衝刺的力量，不是嗎？

 ＊     這是作者到目前為止的第一本文字著作。

＊     他拍的電影有「南方小羊牧場」「我的74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