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莉有一天在瑞士中部小城阿勞(Aarau)逛市集時,看到一個亞洲男人,似乎獨自在各個攤位間遊盪。蕾莉心生好奇,便趨前以她有限的華語向對方問候。男人一聽到熟悉的語言,立即眉開眼笑地回應。相談之下才知道,男人名叫阿順,就住在政府單位向民間租用的、暫時安置申請庇護者的公寓樓裡。
蕾莉和馬來西亞華僑張先生是一對和善仁慈的老夫妻。他們時常去看望阿順,為他買吃的、用的,幫他翻譯來自官方的信函;更在自家客廳開了個小型說明會,請左鄰右舍來聽聽阿順從中國流浪到瑞士的經過,目的是募集一些款項,好讓阿順寄回中國南部老家。
阿順似乎有些認知與溝通上的障礙,根據張先生多次耐心詢問與推敲,大概可拼湊出一些模糊的景況。
在各國輾轉漂泊
阿順原本住在中國東南沿海的一個小村莊,家裡世代是天主教徒。當妻子意外懷上第二胎時,阿順非常著急,因為那時的中國生育政策仍受制於一胎化,天主教會也不允許墮胎。
就在阿順惶恐而不知所措時,有個外人來到了村子,說是可以安排他到瑞士工作,很快就可以賺許多錢回家。阿順聽了心動,認為只要賺得夠多,什麼都好說,既可以保孩子,又可以修房子。於是他努力向親友借貸,湊足了「旅費」,和陌生人搭火車到達北京,暫時住在一個便宜的旅社裡。他等了幾個月,直到陌生人和他的同夥湊齊了要到歐洲工作的人數,才收到護照並被送上飛機。
阿順究竟在哪個國家下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能從他嘴裡發出的幾個音節,猜測是巴爾幹半島的某個國家。阿順和同胞們讓當地的「外國人」輾轉帶往各個簡陋髒亂的地方暫時棲身。某天晚上,他們搭小巴來到森林中一間廢棄的木屋子,在這裡生活了個把月,期間陸續來了許多像阿順一樣要找工作的外國人。幾個主事的,天天帶來些簡單的食物,直到屋子裡大約聚集了30人。
在一個深夜,他們數十人步行穿過林子,到達河邊,並分乘幾艘破舊小船到對岸。離岸邊不遠處停著一部大車。根據阿順的敘述,很可能是一部改裝過的油罐車。偷渡者們一個個進到車內。車頂非常低矮,人人必須彎腰曲膝,坐在自己簡單的行囊上,腳下則是黏黏稠稠的汽油。由於氣味太過惡劣,好幾個人反胃嘔吐,讓整個沒有空氣的「車廂」更加難以忍受。
除了幾次讓人可以正常呼吸的短暫放風停留之外,阿順不知道自己在這個「看不到身邊人樣子」的黑箱裡渡過了十幾個小時,還是幾十個小時。唯一確定的是,這些「難友」一個個都有人接應了去。阿順自己也不例外。最後他落腳在義大利北部某個小城鎮的皮衣工廠,老闆是中國人。
阿順在這工廠裡做了好長一段時間,除了一週一天休息之外,每個日子都超時工作,都是沈重的體力負擔。晚上回到宿舍,累得只能爬上床。阿順和他的中國同事們最喜歡義大利警察來勘察的日子,廠裡好些人可以一起放假上街去。
然而,阿順一心想要到瑞士工作,因為他聽說那裡的工資高,而且當初來村子的陌生人也是許諾他到瑞士工作的。可是接頭的人卻說,阿順先前繳的「旅費」只夠到義大利,如果他堅持要往北走,老家必須再多匯錢來。
折騰了許久,阿順終於要出發了,但不直接北上,因為必須翻越阿爾卑斯山才能進入瑞士國境,如果通過平常的關口,風險太大;衡量之下只能先往西北,偷偷進入法國,以後再看情況。好不容易到了法國境內,卻因偷渡者猖獗,法國警方查得很緊,為了避風頭,阿順又匆匆被帶到德國南部,再繳了一次「旅費」後,接頭的那一方才給他一本不知道哪裡來的香港護照,讓他得以光明正大地搭火車進入瑞士,到法語區福力堡(Fribourg)城裡工作。這次的老闆是專做房子裝修的越南華人。
圖為瑞士法語區福力堡(Fribourg)。圖片來源:Wikipedia
受了重傷要索賠,老闆挑釁「有種就去報警」
阿順算是定下來了,在沒有勞保、健保,缺乏年金、退休金的情況下,工作了近10年;一邊還債,一邊按時寄點錢回中國老家。阿順一定會如此繼續賣命,如果沒發生那件事情。
一個週六上午,阿順獨自在客戶的一間屋裡工作。老闆交代要把門窗關好,拉上簾子,以免讓人看到他違法超時上工。然而在密閉空間裡,清除牆壁、地板污垢的化學品散發氣體越積越濃,排不出去,就在阿順開動機器時,突然引爆起火。雖然火勢不大,阿順卻還是受到嚴重灼傷。他立即打電話給老闆,披上衣服遮掩自己的傷勢,強忍著疼痛依指示搭公車到火車站。老闆開車南下把他送到日內瓦,並出境到隔鄰法國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在一間藥房前把他放下車,便揚長而去。
藥房當然無法處理阿順的傷勢,阿順被救護車送到城裡的大醫院,一躺就是三個月。還好,除了部份身體及手臂,阿順的臉部及脖子都沒遭灼傷,治療過程雖疼痛難當,卻也逐漸恢復。最後,他在一個民間組織的幫助下,又悄悄潛入瑞士境內,回到福力堡城。
這次,阿順找到老闆理論,要他支付自己因公受傷而無法工作的損失。然而老闆不但不給,反而羞辱他是黑工,更挑釁他「有種就去報警」。阿順忍無可忍,在民間組織的協助下報警處理。這雖然讓他得到賠償,卻也因此暴露了非法居留的身份,只得試著提出庇護申請,希望能以難民身分留下來。在等待接受詢問期間,阿順被分發到阿勞城暫住,也就是蕾莉發現他的地方。
圖為瑞士中部小城阿勞(Aarau),也就是蕾莉發現阿順的小城。圖片來源:Wikipedia
不順利的聽證過程
聽證的日子終於到來,原本張先生要陪阿順前往,卻因臨時有事,請我代替。我和阿順在瑞士火車轉運中心的歐爾滕(Olten)集合後,一起前往瑞士首都。
那是一幢離伯恩城不遠的鋼鐵、玻璃建築,一樓大廳非常寬敞,一位女士領我們到一間辦公室。然而我卻被擋在門外,直到我保證在聽證時絕不開口,負責問話的先生才讓我進入。
那是個長方形的房間,中間擺著一張寬大的木桌。阿順背對著門坐著,長桌就在他正前方展開。右側是負責翻譯的一位華裔女子和提問者,他們的對面坐著一位來自社會局的人員,辦公室最裡面是打字者。我推測,社會局人員在場,是為了防止問話者不當的提問,以確保申請庇護者的權益。
整個辦公室除了問、譯、答之外,就是微弱而飛快的電腦觸鍵聲。問話進行不久,我聽到翻譯的華裔女士譯錯阿順的一句話,這話至關重要,我遲疑了一兩秒,不得不打破先前的承諾,提出我的反駁。至於是什麼話或哪個關鍵字眼,由於事隔多年,我早已忘了。只記得那提問者聽了我的質疑後,立即把手上的筆往桌上一丟,皺著眉,提高聲音說:「今天是第三次了!前兩次的翻譯員都是因為生病不能來。現在我們不能繼續下去!」這話無疑是宣佈散會。到底是因為譯者得不到信任,還是因為問答過程中容不下一點疑慮,也就不得而知。
過了一陣子,蕾莉和張先生去探望阿順,卻看到他神情呆滯地坐在地板上,不說話、不理人。下次再去,仍是如此,夫婦倆只能把帶去的吃食放在阿順房裡便離開。他們最後一次去時,發現阿順早已離開住處,不知去向。張先生認為,阿順除了被遣送回國,沒有其他可能。
許多國家不接受經濟難民,包含瑞士
阿順的例子是個國際犯罪集團販運人口的嚴密操作。義大利的皮衣廠和瑞士的裝潢公司是「需」端,在中國尋找進入歐洲的黑工則是「供」端。安排廢棄的森林木屋、運送人員的水陸交通工具,以及每日的吃食等等,或許是由歐洲團夥負責。至於假護照應該很容易在觀光客身上偷到,海關人員不一定看得出亞洲人的細微差異。另外,阿順的醫藥費應該是出自法國納稅人的錢,而在法國和瑞士法語區幫助阿順的組織成員,有可能是歐洲協助可憐外國人的左派份子。
瑞士不接受經濟難民,不能因在母國薪資過低或找不到工作,而輕易地「打算到瑞士發展」。任何國家的任何人要到其他國家工作,都必須透過正式管道,取得工作許可,方能進入。這一政策各國皆同,卻仍有人因母國經濟情況太差,未來缺乏保障,而向親友借貸,遠赴發達國家冒險一試。阿順的情況不同,他可說是當年一胎化政策下的另種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