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美麗的夏日傍晚。我從圖書館待了一整天出來,和朋友們約好了在火車站見面,然後一起到湖邊餐廳去。我快步回到臨時住處,換了衣服,喝了口水,拎起外出的小包,便急急往公車站走去。

公車上位置坐滿了,站著的人並不多。我在離車門不遠處,抓著扶桿,望著外面來往的人群、車輛,以及各色櫥窗的精品擺設,感到無比輕鬆、愜意。正當我心神寧適地享受著這個熙攘而安靜的午後時光,公車突然劇烈一震,又立即停下。我整人繞著手抓著的扶桿轉了大半圈又旋回來。身後一位女士原本立在地板上的大紙袋翻倒,東西全掉出來,幾個蘋果滾得老遠,乘客們幫忙一顆顆拾了回來。也許過了2、3分鐘吧,公車駛到了終點,日內瓦火車站。

我跟著其他乘客下車,感到有些昏眩,在原地停了一下。突然一位女士在我身邊問:「妳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妳看起來非常蒼白。」我看著她沒回答,腦子卻快速地拋出問題:她是誰?為什麼問我哪裡不舒服?我看起來不對勁嗎?還有,在人人說法語的日內瓦,她為什麼對我說英語?也許我的不回答,讓她更確定我應該是出事了。她指著牆邊的一張長凳說:「我們去坐在那裡吧。」我不置可否,讓她扶著我走。那麼,她為什麼要扶著我呢?難道我的步履顯得異常?

小小交通意外後,瑞士民眾對我釋出的善意

坐定後,我謝謝她,並有禮貌地請她離開,免得耽誤她的時間,畢竟我覺得自己很好,沒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女士卻說:「我不可能在妳目前的情況下自己走掉!」她的說法讓我更加困惑了。她是好心善意?還是打算騙取我什麼?我真的看起來需要幫忙嗎?

接著女士要我坐著別動,她自己走到離我約5公尺外停著的公車旁,和司機談了起來。那是傍晚尖峰時間,下車的人全走了,公車很快又填上另一批人。司機下車來和女士繼續說話,完全沒有把車開走的意思。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也不懂為什麼自己就這麼聽話地坐在凳子上而不離開。

約過了10分鐘,原本就不寬敞的道路擠進來另一部公車。應該是受了什麼人的示意,原本公車裡的乘客全部坐進新到的公車上。我看著人群移動,走著、笑著、說著,有些邊吃三明治、邊喝咖啡;女士回來坐在我身邊,原車上就只剩下司機一人,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面無表情。

「司機說,剛才的緊急煞車,是因為有個騎腳踏車的人無預警地突然轉彎。又說,這類事情時常發生,防不勝防!」我頓時明白過來:「所以妳告訴他,可能是因為緊急煞車而導致我不舒服嗎?」女士點點頭。「剛才我確實有些頭昏,但沒事了,我覺得很好了。」女士卻說,「現在太遲了,他們已經啟動程序了。」

也許是一刻鐘過後,真的來了一位較年長的先生,他穿著制服,不知道是來自哪個單位,和氣地以英語和我說話,一聽口音,就知道他從瑞士德語區來。先生問了我的狀況,又記下了我的姓名、地址後,遞給我一張小卡片,並說:「妳現在沒事,但在一個月內如果有任何不舒適,就請以卡片上的聯絡辦法通知我們。」我道了謝,收下卡片。

最後,女士走了,先生走了,我也走了。空蕩蕩的公車應該也讓那位必定受到驚嚇的司機開走了。為什麼我會有些昏眩、臉色蒼白呢?我努力想,唯一的解釋應該是我先前在圖書館裡,沒吃沒喝地一待8小時,之後公車的震動太突然、太劇烈,身體無法立即適應、調節,而導致血壓異常吧。

「有時候歧視是自己想出來的」

這事發生在多年前。提出來,讓人們知道瑞士日內瓦對這麼件小事怎麼處理;也想想,其他國家對於類似的事件可能怎麼處理或不處理。他們可以只為我一個人在交通尖峰時間臨時調動另一部公車,而留下原車與司機,可見得對我的健康以及責任歸屬的重視。女士和稍後來的先生一開口就和我說英語,應該是對不同族群人的尊重,給人方便。

太多人提過遭受種族歧視的事件,我卻願意談談「種族不歧視」的經驗。

有個在維也納的華人文友曾經對我抱怨,他寫給當地德文報紙的讀者投書不被刊登,他認為是種族歧視。我告訴他,我也曾給蘇黎世的德文報紙投書,不但全文刊登,報社還特地把刊出我文的那張報紙寄來,並附上一封短信,感謝我的閱讀與參與。究竟是他的投書確實不適合刊出,還是他沒有能力綜觀全局而把自己放在事件中心思考,以為事與願違就是種族歧視所導致?

有次我和瑞士籍的公公去買椅子,以德國德語告訴店家我的需要,老闆卻面對公公,並以瑞士德語說明他的店裡有哪些辦公用椅。我再以德國德語說明,我有興趣進一步看看他提出的某一特定椅式。老闆領著我們看椅子,他仍操著瑞士德語,但這次是對著我說明。很明顯,他知道我能聽瑞士德語,但講德國德語。而他的情況卻正相反。我也明白,許多瑞士德語區的人對於講德國德語覺得彆扭,甚至儘量避免。老闆先前對著公公說話而似乎不理會我,和歧視完全無關,而和許多瑞士德語區的說話行為有關。因為,不是所有德語區的人都有能力把德國德語說得好。

同學移民紐西蘭之前和辦理移民的公司洽談時,曾問:「紐西蘭人是否會歧視亞洲人?」對方答:「有時候歧視是自己想出來的。」的確!有些歧視,其實是誤會。很多時候是自覺受歧視者的語言能力不夠澄清情況,只好以對方歧視自己做為下台階的權宜之計。如果服裝得體、舉止有禮、言語恰當,要招引歧視恐怕要費些勁才行。

無論在島內或海外,時常自覺受歧視的,也許問題出在自身,而不是周遭環境不夠友善。不給對方歧視自己的機會,比怕被人看不起而時時防備、處處疑心要來得聰明與輕鬆。另外,心懷惡意的人,除非外顯的行為或言語造成他人身體或心理的傷害,只在腦子裡想而不表達出來,還不能構成歧視的罪狀,因為無法舉證,並且,人人有思想的自由。

歧視和非歧視之間,往往必須分析個案經過以及各方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有時很簡單,有時很複雜。也許是天主特別眷顧,無論身在哪個國家、身處任何場域,我從未感受到什麼是被瞧不起。而那位在日內瓦車站的不知名女士,不但不歧視和她不同種族的我(她也沒有理由這麼做),更是熱心要幫忙,真讓人感動莫名。

至於那天的邀約,我當然遲到了。但是不急,高緯度國家的夏天,星子要到晚間9點左右才出現在微亮的高空中睥睨,我和朋友們還是先在湖邊吹了一陣子風,才轉入小餐館裡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