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鐵血提督

西元1547年（嘉靖26年）六月，巡按御史楊九澤言：「浙江寧、紹、台、溫皆濱海，界連福建、興、漳、泉諸郡，有倭患，雖設衛所城池及巡海副使、備倭都指揮，但海寇出沒無常，兩地官弁不能通攝，制禦為難。請如往例，特遣巡視重臣，盡統海濱諸郡，庶事權歸一，威令易行。廷議稱善，乃命副都御史朱紈巡撫浙江兼制福、興、漳、泉、建寧五府軍事。」

面對盜寇一波波不曾間斷的侵襲，如浪濤般即猛烈又無情，亦如野火般即迅速又燎原。明朝守軍疲於奔命的四處打擊、追捕、守禦，卻始終無法有效的給予致命一擊。

浙江、福建兩省，連結海濱的州縣其海岸線綿延著數千里，但各州縣對於防盜禦寇的軍事行動卻無法統一發號施令，以至於每每錯失軍機而讓盜寇遁逃無蹤。往往得到警訊後趕至救援，已屋毀人亡，而盜寇早已人去樓空，乘船遠走。

對擅於游擊戰的海盜、倭寇，當遭遇大規模的軍團追捕即各處逃竄躲避圍剿，一旦遭遇小規模的地方守軍即展開掠奪殺戮。

相較於明朝將領，一心尋求決戰的英雄情結，常讓其處於被動的局面。

性格剛正率直的朱紈，為官已數十載，依舊兩袖清風、家徒四壁。

受到朝廷托以重任時，年已52歲。此時的他，兩鬢早已泛白如雪，歲月在其臉上刻下一道道滄桑的印記。堅定而深邃的眼神，彷彿一把燃燒的利劍，將在這早已黯淡無光的世道中劃開一道裂縫。

帶著滿懷壯志，決心平靖海疆為沿海百姓帶來恆久而穩定的生活，並以此為己任深信不疑的奉行著。

走馬上任後，隨即雷厲風行的展開整頓海防事務，並嚴格實行「革渡船、嚴保甲、搜捕奸民」等海禁措施。

鐵血般強硬的作風、一絲不苟的處事態度，固然得到了立即的成效，但隱藏在人性裡的是一頭無形的貪婪巨獸，無饜的食量，可吞噬了道德、律法、甚至親情。土豪士紳、貪官汙吏、私商海盜這三者的關係是極其唯妙且利益相關，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尷尬處境。

同年12月26日，朱紈內心沉痛的呈上〈閱視海防事〉予朝廷：今年正月內賊虜浯洲良家之女，聲言成親，就於十里外高搭戲台，公然宴樂；八月內佛朗機夷（葡萄牙人）通艘深入，發貨將盡，就將船二隻起水於斷嶼洲，公然修理。此賊、此夷，目中豈復知有官府耶！！

此時，除了盜寇侵擾問題外，歐洲船隊這一大隱憂也已漸漸浮現了。

朝貢貿易，這一項朝規幾乎與海禁政策同時頒行。隨著海禁政策的實施，禁止了民間所有私自對外貿易活動，取而代之的是朝貢貿易。此一由朝廷主導的貿易型態，由來已久矣…。這種政治目的高於實質收益的朝貢貿易很顯然的已無法滿足時代的變動了。

朱紈在另一奏摺中則提到：「見料羅為賊巢穴，所司之官，皆無可賴，而水寨偏安於廈門，不足以支外變，浯嶼難以遽復，乃於料羅特設戰艦20餘艘，委指揮千戶所重兵以守之。」

軍紀廢弛的問題，隱約著透露出帝國腐敗的徵兆。海疆不靖的癥結，讓識見不凡的朱紈也察覺到一場未知的危機，已在前方不遠處，正等待著他到來…

西元1548年（嘉靖27年）二月，經過一番佈署與籌畫後，朱紈的第一把戰火將在雙嶼港（佛渡島）燃起。在其出發前往浙江征剿雙嶼前，又派遣余蹟駐紮泉州、黎秀駐紮金門，分頭備禦圍堵。

四月間，當兵力集結完成後，隨即派遣盧鏜率領戰艦百餘艘進擊雙嶼港。

雙嶼港，這座位於浙江舟山群島中的一座島嶼。此時，島上盤據著以許棟為首的私商海盜集團，並停泊數艘前來貿易的葡萄牙船隊。島上貿易熱絡的景象，如置身於繁華都市般，各類商家林立，中國人、葡萄牙人、日本人、南洋人等商人隨處可見。葡萄牙人船隊將帶來的胡椒、蘇木、象牙、乳香等貨物與中國私商們交易，再從中國私商處購買絲綢、茶葉、瓷器等財貨轉賣回歐洲，以賺取暴利。此一海外樂園，此刻，人們正沉浸在睡夢中…

是夜，在無任何預警下，突遭明朝戰艦的砲擊與火攻而紛紛燃燒的船艦，傳出陣陣求救聲與燒焦味。被一輪砲擊聲驚醒的海盜們，驚慌失措的登船迎擊，在不知已被包圍的情況下，慌忙地航出港澳。葡萄牙船隊此刻也加入戰列中，而對明朝戰艦開火。於是，雙方艦隊在雙嶼港外爆發了一場激烈海戰，面對有備而來的明朝艦隊，海盜、葡萄牙艦隊很快被一一殲滅擊沉了，僅有數艘突圍，逃離了戰場。葡萄牙人船隊經此嚴重打擊後則輾轉往南至福建一帶貿易。

隨後，雙嶼港在朱紈一聲令下，展開嚴厲而無情的肅清，市街燃起了熊熊火焰，港口遭土石封閉掩埋。這早已是一場無法用是非對錯去批判的戰場了…，仇恨已取代了理智。

經過戰火洗禮後的雙嶼港，褪去了繁華的色彩。島上築起了一座要塞，以監視沿海動靜，並阻止外國船隊航行至內海交易。雙嶼港戰役於焉落幕。

然而，對朱紈來說，真正的戰役從此刻才開始。

雙嶼島連結著諸多利益關係，私商與地方上的土豪仕紳、官府都有如盤根錯節般的利益往來，而朱紈的一系列打擊策略將阻斷其財源。這關竅，行走於官場數十載的朱紈不可能不了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亦或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覺悟！

戰役中，罹難的閩浙私商親屬們，隨即展開了報復，聯絡地方官府，賄賂在朝的閩浙官員，一同向廷議提出彈劾。短短數月之間，莫須有的攻訐、毀謗塵囂而上。

對於這些輿論攻擊，朱紈只能無奈的感慨說道：「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濱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

同年七月，閩浙官員巡按御史周亮等人奏請吏部「請改巡撫為巡視，以殺其權。」對面廣大輿論壓力和缺乏公正的廷議制度，導致所有矛頭都紛紛直指朱紈。

在此，又再一次觀看到官僚式的利益團體再次彰顯其守望相助、唇亡齒寒的效力，任何敢於挑戰者終將無法立足。

西元1549年（嘉靖28年）春天，朱紈極力上表奏疏，澄清事件始末，並沉痛的陳述「明國事、正實體、定紀綱、扼要害、除禍本、重斷決」六事。事已至此，朱紈應當也摻透了，以一己之力，如同螳臂擋車。國事紛亂，朝綱腐敗，其力挽狂瀾的情緒更顯悲愴。

三月間，第二把戰火在風雨飄渺中，悄然點起。

在獲知福建詔安走馬溪一帶，又集結了葡萄牙人和私商海盜在此貿易後，朱紈再次集結了一百三十餘艘戰艦。為了掩蓋其意圖，以免打草驚蛇，朱紈舉辦例行校閱並宴請伴隨其出身入死的諸將們。如此連續舉行了三晝夜，正當私商海盜們與葡萄牙人都放鬆戒備時，朱紈下達了總攻擊命令。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明朝艦隊再次展開了包圍網。

當得知明朝艦隊進擊的消息時，已是2天後的早晨，私商海盜和葡萄牙船隊匆促佈置迎擊。午後，黯淡的天空飄起了一陣陣雨絲，雙方船隊在走馬溪外海隨即展開激烈的遭遇戰。喪失先機的私商海盜和葡萄牙船隊，很快就被團團圍住，雖然葡萄牙戰艦上裝備了先進的重砲，火力強大，但終究寡不敵眾。

而明朝戰艦上除了裝備後膛榴彈砲，還配置了多種火器、火箭、火矢等武器。戰事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明朝艦隊最終取得數量的優勢，僅有數艘船艦利用夜間突圍而去，其餘盡被擊沉或俘虜。

走馬溪戰役，使閩浙數千里的海寇勢力蕩然無存，或死、或逃。殘餘的葡萄牙船隊則逃往廣州澳門。

此役，俘虜了以李光頭為首的私商海盜共96人。朱紈，毫不猶豫的下令斬立絕。革命性格般的作風，決不妥協。然而…此舉，無疑讓閩浙巨豪商賈們蓄積已久的憤怒轉為白熱化。雙方已勢成水火，再無任何轉圜餘地了。

數日後，巡按御史陳九德向廷議彈劾朱紈擅殺，並指其「舉措乖方，專殺啟釁。」此時，曾收受賄賂的官員們更紛紛參奏附和，這導致以嚴嵩主導的廷議最終結論是將朱紈撤職查辦。

當此一消息傳至朱紈帳中後，引起了諸將譁然，朱紈反而冷靜的一一安撫這群跟隨自己多時的部屬，並勸之大丈夫不該以個人榮辱為重。

此一結果，朱紈早已預見，「不成功，便成仁」，如此而已。

當夜，朱紈獨自在帳中寫下遺書「吾貧且病，又負氣，不任對簿。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吾死，自決之，不須人也。」逐服毒自盡。

明史載：「紈清強峭直，勇於往事。欲為國家杜亂源，乃為勢家構陷，朝野太息。自紈死，罷巡視大臣不設，中外搖手不敢言海禁事。」

末幾，海寇大作，毒東南者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