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美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

春天迷人的山棯花插滿了一襟夾滿了一書，秋天熟成透紫的醬果，甜甜的染一口靛藍。夏天最惹人討厭的知了，現在卻感到可愛與陌生。淡紫的葛藤花招滿頰的西風，緋紅的薔薇迎一路的歡笑，凝露的牽牛綻放少女的嬌美。

北風中，搖曳著一束束白芒的茅草，襯著為寒霜所苦的一坡金黃，還有一潭碧綠、一帶銀白，滿地閃爍的十字星，黃的白的，跳躍於一片青翠之上。晶瑩的霜片、逆溯的游魚、颯然夾著依呀的竹鳴，淅瀝的雨夜，雨後滿地的桃花啊桃花……，都無法從我記憶中抹去！

而我在時空與現實的種種無奈下，告別了故鄉蕭蕭的明月與萬千閃爍的星子，更告別了蒼顏白髪的慈祥，與憔悴憂鬱的關愛，在弟妹的祝福聲中，在朋友故舊的握手言笑下，獨自騎上那御雲的天鵝。先是淡水河邊蘆葦之洲淹水後的蒼涼，然後是盡處茫茫的椰林大道，醉月湖畔的一泓止水、一池荷花、一茵草地，更有柳梢頭的陌生！當宿舍燈火暗後，搖曳的燭焰下茫然專注卻疲倦的雙目。

悠忽兩年半的異鄉生活，雖曾一度返家，但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感受，或許上回是在暑氣迫人的盛夏，而今是在朔風凜然的寒冬，並且年關在即，流浪了兩個新年的我，情感已顯得饑渴罷！殘冬的蒼涼意像，紅聯叫賣，行人懷歸，使望鄉之心更切。心念家鄉，身懸於外，而偏偏今年的寒假跚跚來遲，待期末考告終已是歲窮年盡了。

返家的前夕，是無眠的一夜。家近了，明天！明天我便要與闊別經年的家鄉擁吻，與白髪蒼蒼的老父，終年辛勞的母親，及我深愛的弟妹們相聚，重拾失落已久的的鄉情！年前三弟來信，謂新年家中因我離鄉未歸而顯得淡然，使我感到心酸，更覺慚愧，卻無奈關山難越！而今，年近了，家也近了，怎不令我雀躍呢！我欲化而為鳥，搏扶搖而回到我熟識的家。我悄悄起床，開門，別過那此起彼落的鼾聲，走向冷寂的校園，希望能捕捉一些已逝的感覺，填補為鄉思所苦的空虛心靈。

泛青的水銀燈幽幽的站著，巍巍的大王椰直擎廣漠的深空。平日閃燦的的星晨，今夕顯得暗淡，傳鐘已寂然，杜鵑也無語。而我，載一懷的鄉思，邁一方沉重的腳步，也敲不醒茫茫的黑夜。平日已冷漠的醉月湖，今夜更矜持了，我佇立於晚風中，伴著那孤獨的方亭，注視著那一湖倒影，是沉思，是凝想，也是悵惘！

計程車吞噬著無辜的柏油路，平日傲然的建築物正向後逃亡。我總算暫時擺脫了冷寂校園的纏繞，向關山瀚海的第一關進發。華航的服務臺、海關、二樓的送機室，剛與同窗道別罷，正欲走過出境室的窄門，而機場的播音系統響起航機誤點的消息，一延就是三小時。航運大廈的餐廳、樓上樓下樓上、室內室外室內、一點兩點三點，啊！四點，到了，飛機到了！出境室、海關、候機室。啊！那隻御雲的天鵝！我呼吸有點急促。當航機滑行於長長的跑道，當航機抬頭御風而行，當臺北，歲晚的臺北在我腳下時，我緊握的手心在發汗。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隻憤怒的七四七，吼一天轟雷的長嗥，遺下不了的紅塵，淩雲，御風，歸去。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雲帆可濟滄海。一月的南中國海上空仍那麼多雲，片片層層疊疊的，蜿蜒於天上與人間，偶然與天鵝撞個滿懷，如霞如煙般的迷霧，掠過機艙之外，如登上界，盡窺神仙之境域。

遠處湛藍的碧波中，出現了點點灰青，近了，近了，空中小姐在麥克風中重覆播報著，我們已在香港的上空。星羅棋佈的島嶼，點綴於香港的海岸。那白色的一點，凝於一列黛紫之上，那不就是大帽山？那是元朗平原，那就是……那就是當年那位高僧以一觴飛渡的淺淺海灣，立於其側的就是青山就是青山了。

一片混凝土林透著熟識的陌生，童年的田園山野，不經年已成為都市急速發展下逝去歲月的陪葬品。我精神的張力緊拉，雙手緊握著座椅的扶手，機艙外的景物已感模糊，身旁的旅客口中唸著「青衣、大嶼山、石壁水塘……」，那聲音迴旋於耳際，腦海中一片混亂，情感跳躍於回憶與現實之間，感覺懸浮於臺北與香港的上空。

航機的高度急速下降，麥克風又響起了空中小姐的聲音。著陸了，天鵝抖落一身的雲彩，在跑道上緩緩的滑行，是那麼的輕盈，而我，相對地更顯得沉重。年，近了，家，近了，不知怎的，忽然我又有點害怕返家！

後記：這篇當年舊作，曾刊於校園報章，有一回在羅斯福路書店發現一本校園文集，翻著翻著，竟看見自己這篇青澀的文章，有點驚喜，但因阮囊羞澀，沒有買下。事隔多年，整理舊稿，重讀之始覺歲月不饒人，悠忽間已青絲變白頭，當年的人事亦已全非，父親已葬於台北山南，母親與妹妹居於淡水河東，而我仍然在飄飄泊泊！

鄉愁/ 余光中 詞 / 楊弦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