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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01 23:10:08瀏覽2302|回應3|推薦21 | |
媽媽寫天使— 我們家天使的周年忌日快到了,我度過了極度傷心和驚惶的一年。時光飛逝,有時又感到度日如年,眼淚流盡,心口仍痛;開始書寫部落格,當作文字的療癒。逐漸將許多生命中的故事記下來。 很多關於我們家天使的記憶,我不敢去想,更不願忘記;這篇是他在嘉義當替代役時,因緣際會被嘉義縣政府邀請,為他的外公寫的「人物誌」,這也是他為整個家族做的一件十分具有意義的事。 跟隨著他的文筆,將我父親的生平表達的更清晰,也讓我更了解我們家的天使,他的思路和感情,感嘆冥冥中,命運自有它的緣分和安排,
我願意一直記得這個思想豐富,感情細膩的他。
天使寫外公— 緣起: 「………去年影響台灣甚劇的八八風災,在報紙上偶爾會被拿來跟五十年前的八七水災比較。五十年前的八七水災,把外祖父嘉義縣的家鄉淹沒,房舍幾近全毀。當年外祖父經商有成,捐出一筆錢,在現嘉義縣天星新村的位置,蓋了一排房子,讓在水災中失去家園的鄉人得以安居。鄉人為了感念外祖父,在村口立了一個小小的銅像,下面刻著建村由來,算是紀念。而村子也就以外祖父的字,命名為天星新村。
小的時候,母親還曾帶我與大哥去看過外祖父的銅像,後來很多年都不曾再去過。直到我跑到嘉義縣政府去當替代役,偶然間問起母親關於外祖父銅像的事情,母親說,都好久沒去看了,早就不知道在哪裡了。原本我以為,這件事就以「很久沒去過所以忘記了」這種方式做結。沒想到,引起大哥的興趣,他費了一番功夫,又查地圖,然後親自開車到嘉義縣,詢問當地人。可能真的五十年是個太漫長的時間,即使是當地人也對這件事情產生模模糊糊,錯亂而曖昧的記憶,只記得好像真的很久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做過這麼一件事,有過這麼一個村子,但是銅像就不得而知。大哥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嘉義縣繞來繞去,最後在離嘉義縣政府(也就是我服役的地方)五分鐘車程處,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裡找到了通往天星新村的道路,祖父的銅像如同五十年前一樣,依然安置在村口大榕樹底下。
就在重新找到祖父的銅像的數天後,我們替代役男的管理幹部即將退伍。退伍的歡送會,他選擇了一間,在他服役八個月以來,只有聽過而從來沒有去吃過的餐廳。那家餐廳很巧的,就在外祖父的銅像不遠處。用餐時,我無意間跟文化資產科的科員們提起,我的外祖父是嘉義縣人,附近就有他的銅像。科員們聽完之後非常有興趣,要我吃完飯後帶他們去看看。原來,正好碰上嘉義縣志重編,他們正苦無一些當地人物的資料。雖然祖父的銅像就在縣政府不遠處,但他們卻從來不知道這裡就有一些可以放入縣志的資料,更對李天生這個人物一點都不瞭解。
不久後,科員們找出舊版嘉義縣志的人物志裡面關於祖父的記載。首先名與字搞錯,記載也十分簡略,幾乎就是從銅像的銘文抄來的。科員問我,既然是你外祖父,那你願不願意幫忙寫自己外祖父的人物誌,收錄在嘉義縣誌裡?世界上有很多事都非常難得,好比說登上月球、環遊世界、搭乘潛水艇。不過,能有幾個人為自己的外祖父寫下人物志呢?
科員問我要不要替外祖父寫人物誌的那一刻,好像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噹噹噹的響起來,我突然瞭解,為什麼會一波多折的,把我引導向這個我從來也沒興趣來到的嘉義縣。如果早一年或晚一年,或者嘉義縣政府的任何另外一個處室,我都會錯過這個機會。我是外祖父最後一個孫子,也許冥冥中,有什麼力量引導我到這個地方,為外祖父在嘉義縣誌留下一段記載吧。全文如下: 李天生(一九〇六至一九八四)
李天生,字天星,嘉義縣六腳鄉三塊厝村人。少年時期於明治製糖株式會社蒜頭製糖所工作,因飽受日人欺壓,後離開糖廠經商。期間參與農民反日行動,遊走中嘉高屏一帶,吸收同志並講演反日理念,屢次為日警所逮捕監禁。因農民運動而引起日警高度注意,使經商飽受不便,遂結束台灣事業前往南京經營工廠。中日戰爭結束後返回台灣,成立茂榮鐵工廠,卻因曾贈送農民運動時所認識的同志簡吉台幣三千元,被認定為資助匪諜而入獄,所有財產充公。
在新店軍人監獄服刑期間,建議監獄長可建設軋鋼工廠,使受刑人可學得一技之長並從事生產。後被指定協助建設監獄軋鋼工廠,一九五五年工廠完工之後,被指派經營工廠。
入獄期間,茂榮鐵工廠遭政府拍賣,由舊員工們籌資買回,改名為大榮製鋼股份有限公司。先生出獄後,任大榮製鋼總經理(後入股為第二任董事長),先後成立大榮重工業、比利鋼鐵公司、比利化工廠。大榮製鋼當時被喻為台灣民間四大鋼鐵工廠之一。李先生因幼年失學,且鑑於台灣剛從農業社會轉型於工業社會,缺乏專業工業人才,遂以公司資金成立大榮高級工業職業學校,並以工廠設備提供學生實習,畢業後擇優進入公司服務。 先生回饋鄉里不遺餘力,民國三十八年六月,捐贈五甲餘地給台南縣立東石初級中學校(今東石國中),做為校舍建設之用。民國四十八年,因八七水災重創嘉義縣,出資九十餘萬於朴子鎮郊外建立天星新村,以供三塊厝村人搬遷。現地仍留有村民所建銅像一座。 附錄—天使的後記 「為了寫人物誌,我開始閱讀外祖父的自傳。外祖父早年失學,很年輕就開始經商,過著遊俠一般的生活。自傳裡面交代的多是從事農民運動以及經商的事情,對於家人和家庭,記述的非常少。如同許多經商成功的人,外祖父有兩個家庭,一個是他年輕時在台灣成立的家庭,後來帶到台北去;一個則是他去大陸後又娶的老婆,中日戰爭結束後,他帶大陸的老婆回來,定居在高雄,就是我母親的家庭。
我母親時常回憶,關於外祖父是個多麼嚴厲的人,家庭的氣氛怎麼的不和諧,大媽家又是如何的刻薄和吝嗇……等等。外祖母年輕時躲過南京大屠殺,年紀輕輕的就嫁給外祖父,因為隻身來台,所有的親戚都在大陸,也許使得她總是十分的憂鬱跟懷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在所有孩子都還年幼的時候,外祖父又坐牢數年,家中沒有一個可擔當的男人。在我母親的回憶當中,童年生活似乎除了困苦和不安之外,什麼都沒有。在外祖父的自傳中,我試圖找出一點關於家庭生活的蛛絲馬跡,想要去瞭解,外祖父自己又是怎麼去看待自己的兩個家庭?
不料我什麼都沒有找到。除了簡單提到哪個小孩在哪一年出生,以及長大後在公司裡擔任什麼職位,什麼都沒有。外祖父的自傳裡,幾乎沒有對於自己親人的描寫。翻來找去,我只找到一句,堪足以解釋的話語。「我自少年就有好動的性格,從來認為『工作,不斷地工作才是快樂的泉源』。」
是否就是工作,不斷的工作,才使得他疏忽了家庭,使得這兩個家庭,都無法擁有快樂而滿足的家庭生活呢?外祖父是個事業強人,但似乎也因為如此,在外祖父過世之後,事業就如同骨牌效應一樣,隨同世界經濟的不景氣而接連倒閉了。最後只留下一棟,拍賣給銀行的老公寓,讓外祖母有個居住的地方。 那麼,外祖父這一生究竟所為何來呢?無論成就或者器量,我沒有一樣比得上外祖父,在我這個年紀,外祖父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成為農民運動的號召者。可是以結果來看,他的事業隨他而起隨他而落,他為社會大眾做出許多貢獻,身邊的兩個家庭卻沒有一個完全感受到他付出的愛。留下的只有對過去許多的埋怨。
就在我一面閱讀著外祖父的生平,一面試著用很少的文字交代他一生的同時,母親告訴我,經過一年的漫長申請,白色恐怖時期的賠償金下來了。在賠償金的申請表上,母親很鄭重的寫上,只為自己這個家庭申請,而不為外祖父的另外一個家庭申請。這其中還有一個值得一提的是,這麼多年來,外祖母居然是沒有配偶的情況。因為外祖父的配偶欄已經清楚的寫上了他元配的名字,戶政事務所那邊也是這樣登記的。長達五十年來,外祖母的婚姻是沒有法律認可的。
一個男人因為被日本政府列入黑名單,放棄所有事業跑到大陸重新開始。又因國共抗戰失去大陸所有事業回到台灣。在朋友有難時幫助朋友,卻被認定是資助匪諜而入獄,所有財產充公。一個男人一生能夠破產幾次?一次、兩次?到三次算不算多呢?過世後數十年,法律終於承認曾經虧待過他,賠了他幾百萬了事。而他的兩個家庭,只有一個得到補償(因為只有一個提出出申請)。領到補償金的那天,我母親把政府的賠償書影本在外祖父的靈位前燒掉,泣不成聲。
這是我外祖父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的起源。」 . 收錄 鄧雨賢老師的《雨夜花》by 臺北凡雅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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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