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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也有人住 - 2014漢新雜誌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
2015/01/10 08:00:39瀏覽126|回應0|推薦0
這裏也有人住

秋天毫不吝嗇的把綠野塗抹上激情的紅黃色彩;新英格蘭區多情的大地上,四季不斷的上演這樣爛漫的戲碼,吸引許多賞楓葉的遊客。打從我第一次從天空上看見這塊土地時,就覺得上帝創造宇宙是真有這回事!在這塊土地上滋長的寒帶林深而厚,枝幹高聳,葉細而濃密,地上也長滿味美的鮮草,是理想的原野;各樣動物在其中構穴築巢,做為溫暖的家,最常看見的就屬松鼠和白尾鹿。

我在這個美麗的天涯海角一住就住了大半輩子;跟著前人的步子,從成家立業,買車買房,到種花蒔草,該我的,輪到我的,我就從上帝的手中拿一份。雖然我絕不算貪婪,但是比起我四隻腳的鄰居朋友們,可算拿的很多。一般來講,我和它們和睦相處;它們餐風飲露,我吃湯包泡熱水澡,它們奔馳荒野,我開車兜風,它們爬上爬下忙著摔核桃,我忙著推割草機,追逐落葉。偶爾它們會侵犯我的私產,譬如全家來我的草坪上吃到飽,或者跑到我的地下室來過冬;基於愛屋及烏的情懷,我通常就睜隻眼閉隻眼,或者禮貌性的提醒它們:“這裏有人住,”但我從不使用暴力。

還在念書的時候,曾經起早去送報;開著一輛古舊的小跑車,疾駛在朦朧寂靜的街道上,一會兒閃左,一會兒靠右,上百份的報紙不到兩小時就從車窗裏面一個個像導向飛彈一樣飛向它們的主人。盡管嫻熟到了閉著眼都能做的境界,有一天早晨我竟然把人家的玻璃窗給砸破,想想這一疊紙做的東西殺傷力可大啊!但是最令我愧疚不安的一件事是,有天清晨下著毛毛雨,當我快速蛇行時,突然聽到車底下一聲悶響;從望後鏡裏我依稀看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黑點從路中央滾向路邊,黑點還不斷地劇烈抖動。我下意識的放鬆踩著油門的腳,感覺心臟沉到了褲襠裏,兩個耳朵發熱發麻,口乾舌燥, “殺生!”兩個大字閃過我的眼前。
從此以後,開車時我總提防著兩旁樹叢裏可能會突然闖出來的動物。我讀到有關動物在季節交換的時候,喜歡離開樹林到溫度比較穩定的公路上來納涼或者取暖;還有,春天是動物求愛的季節,它們常會不顧安危地逐愛而成為輪下冤魂。公路上經常有動物出沒的地方,都設有標誌提醒駕駛人注意。盡管如此,動物支離破碎的屍體已成為此地公路上熟悉的景象,多到人們見怪不怪。

我剛當上父親時,對寶貝兒子的安危非常重視,每聽到一則危害嬰孩的新聞,我就得設法防範,確保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家寶貝身上。這種惻隱之心,讓我在那段時間每看到一隻小動物在公路上遭到不測,留在路邊那種歹命無辜的神情,心中就痛得不得了,好像傷到我兒子身上。

一個冬天的晚上,我離開辦公室時,天已開始飄下綿密的雪花,尖峰時段的交通此時更是難行。我小心地穿梭在車陣中,全神貫注往家裏開。才上路不久,剛轉彎過一個加油站的時候,赫然一幅殘酷的景象橫在我面前:一隻成年的白尾鹿,趴在馬路的中央;我看不見它的四條腿,可能已經廢了,只看它極力地喘息,胸部像個風箱似的劇烈鼓動,兩道白煙不斷的從它的鼻孔冒出來,那是它無聲而悲慘的呻吟;它像是個被俘虜的戰士,敵人的利刃把它團團圍住,即將要處死它,它的生命只剩一線遊絲,在黑夜裏車燈的交互照耀下,忽隱忽現。然而,它仍舉頭環顧四周,用憤怒而無助的眼光抗議,一副篤定地要活下去的樣子。來往的車輛蝸牛似的前進,像是來哀悼的陌生人。雪下的越來越大,它的身影逐漸模糊。是誰闖的禍,哪裏去了?沒有人願意而且能夠下車來救它,或許救援的車已在路上?或許。或許大家都在等待那最終一刻的來臨?

看著雪中的車陣,尾燈接尾燈,仿佛連到天際,懊惱使我抬不起頭來;想想這些年,好大一部分時間都花在往返的路途上;我每年開車超過一萬六千英里,即使不計較浪費的時間,我的“碳印”(carbon footprint) 幾乎和殺人兇手的手印一樣令人憎惡。再替這群松鼠和白尾鹿想想:除了偶爾可以看到幾只禿鷹在空中盤旋覓食外,他們的天敵已快要從這塊土地上滅絕,這塊楓林連綿的鄉野可說是他們的伊甸園;不但遠離大都會區,而且遍地是豐盛的枝葉嫩芽,還有各式果樹,四季穿不同的衣裳,忠實地展現宇宙的信息。

當我們也搬來這裏以後,在楓林裏開路造橋,佈下我們生命需求的網絡,豎起欲望的高塔,玩弄我們的智慧,創造我們的藝術,消費自然的美學;還硬把柏油路叫作樹的名字,車子叫作猛獸的名字,這娑婆世界就變得荒謬了;外表婀娜多姿的楓林,裏頭卻是殺機四伏;善良的草食動物,雖然有幸免於成為猛獸的口糧,仍逃不掉遭扼殺的命運;不知哪一天,它們上了鎮裏的大街橡樹路,渾然不知的就被才兩年新的美洲獅跑車活生生地給壓扁了。
想到有成千上萬的人都和我一樣擁有令人憎惡的碳印,我們一起無心生產的污染物,都要由大自然付出代價,將來的楓葉還會紅嗎?我們能不為自然請命嗎?我們能不為上帝創造的四季請命嗎?

昨天上班時,在一條楓林扶疏的彎路上巧遇一頭白尾鹿,她看起來像個年過五旬的老嫗,一定是折騰了一晚,沒睡好覺,意興闌珊地從小橋邊橫越馬路;我很有經驗的把車子放慢,等她;不料,對面從小橋後頭快速地轉過來一輛黑色的寶馬;一聲尖銳的剎車聲,把剛起床的小小鳥嚇得從樹梢頭飛向四面八方,也驚醒了過馬路的老嬤嬤白尾鹿,她抖動一下兩只耳朵,稍微加快腳步,邁向另一邊的樹林裏。受驚的寶馬,停在路中央喘氣;裏面的駕駛也是個老嬤嬤,她氣得暴跳如雷,還衝著已走遠的老嬤嬤比劃著大中指;我不覺莞爾。
有人說過這樣的一個笑話:隔壁大嫂夜裏打完麻將,雨中開車回家的路上險些撞上一頭鹿。她氣急敗壞的開罵:“下這麼大的雨,半夜裏不回家,還在外面亂跑!”
大嫂不明白,這裏也有人住。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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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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