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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18 11:02:04瀏覽339|回應0|推薦4 | |
《拜訪童年》 機身稍微傾斜,轉了個方向,破雲而下。太陽的光柱在空中整齊地排列,與北宜地面的梯田,相映成趣。農舍街道的輪廓愈來愈清晰,上工上學的人潮才剛開始;我卻像一隻倦鳥,巴不得趕緊鑽進旅館的床鋪,大睡一覺。 太魯閣 我在半醒的黑暗中,不斷地努力撐起瘦小的身軀。可是我的平衡感不知那裏去了,才想用雙手挺起我的上半身,那著力點突下陷,我的臉摔個正著;我必需完全醒來。我不斷地掙扎著睜開雙眼,試圖撥開緊緊束縛著我的黑暗,甩掉我頭腦裏的睡意,站起來。可是我再度跌臥到床上。我想用我的手去攀扶周圍的蚊帳,也許那樣能幫我站起來。可是蚊帳在搖晃,母親的叫喚聲也在不遠處搖晃。我開始察覺到床也在左右搖擺,我開始聽到像火車頭衝過來般的震撼聲,一陣陣地由遠而近,穿透我的身體,令我的胸口作痛,頭暈欲嘔。我四下張望,房裏一片漆黑,街頭的路燈也從窗口消失了。我被籠罩在黑暗和劇烈的踫撞聲中,看不見一個人,分不出遠近,恐懼和絕望征服了我,我大哭起來。這時,一隻手突然搭在我腰際,我趕緊伸手去抓,卻撲了個空。我冷靜下來,使勁伸直我的小身軀,想從床上一滾而下。這一招果然見效,我正落在母親的懷裏。 小時候經常躲颱風,跑地震,經驗豐富。可是據母親說,我那翻滾絕招並未湊效。我能下得床來,完全是因為地震停了。 這時鄰居們個個從驚嚇中鎮定下來,在黑暗中摸索,清點人員,能從屋裏攜出些細軟被褥的,就開始在露天圍臥,讓小孩子繼續睡覺,沒人敢回屋裏。可是天公不作美,又下起雨來,真叫人奈何。 直到曙光初露,大家才拖著疲憊的身體,進屋打掃清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泥灰塊和玻璃碎片,從桌上、櫃台上摔下來的東西,花瓶、熱水瓶,還有那收音機。牆壁上的掛鐘、相框,沒掉下來的也已東倒西歪。抬起頭來,太陽已從窗縫裏照射進來,那刺眼的光柱捕捉住仍在飛揚的塵土。隔著這些塵土,白灰壁上張牙舞爪的裂痕,好像是地震的化身,令人憎惡。雖然數十載的光陰把心裏的裂痕已補平,地震後滿目瘡痍的景象仍是歷歷在目。昨天住進這家旅館時,母親還支支吾吾地問我﹕「你要住那麼高嗎?」 然而此刻,隔窗遠眺,這個山城卻是如此寧靜地在我的腳下躺著,讓清晨的霧雨洗滌她的面龐。她的軀體在薄霧裏沿著我的視線伸展開來,綿延不斷,一直連接到躲藏在雲霞後的層層翠峰下。那遙遠依稀可見的峰巒,曲線豐滿,似她誘人的乳峰被鑲在畫家的水墨裏。就是在她的懷裏,我成長,我逃過劫數。在我離開數十載後,她非但沒有衰老,反而以青春的顏容迎接我回來。我情不自禁地貼近她,仔細伏覽,找尋那一條可能存在的時光隧道。 早餐後,我步出旅館,走到街口轉角;這裏就是我小時候看時間的地方——對面消防隊的樓牆上掛著個大時鐘,就在那大警鈴的下方;家裏的掛鐘時常因忘了上發條而停擺,我和弟弟就經常跑到這裏來校正時間。那鐘、樓、消防隊都已走入歷史,消防隊後面的「明禮」小學卻獨自走來,仍舊敞開著大門,春風化雨。從一輛輛轎車上下來的小孩,踏上大理石的階梯,走進嶄新的校舍。我在對面,隔著塵封的記憶,仿佛又見赤裸裸的腳丫踩著凹凸不平的黃泥,在木造的校舍前追逐嬉戲。當年,我只有看的份,我得穿鞋上學。 一陣弦歌自背後傳來,暫時吹落身上時光的塵土。我回過身,隔著矮牆和高高的玻璃窗,一位老師正帶著一群幼稚園的小朋友唱遊。庭院裏的花紅卉綠,藉著朝陽為筆,彩繪在那高高的玻璃窗上,半遮半現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和輕盈、伸展開來的雙臂。當她輕輕踢起她的身軀,起伏旋轉的時候,玻璃窗上激起一陣漣漪,驚動了花瓣葉片,落得一地;小朋友們奪門而出,爭拾地上的花卉。悠揚熟稔的風琴聲也尾隨著小朋友散播到庭院的每個角落,洋溢在空中,把我的心緒再度拉進童年的時光。我仿佛看到了我小時候心儀的老師。 躲避球 老師的手臂在太陽下高舉著,纖細的手指頂著一只躲避球。 「小朋友,假設這個躲避球是我們住的地球。」 我們一群小朋友圍成個圈子繞著她,個個努力張開眼,頂著陽光瞅著那「地球」。 「你們看!我們住的地球朝著太陽的一半正是白天,就像現在。那另外一半呢?」 「是夜晚!」我們齊聲回答。 接著,她開始慢慢旋轉手中的躲避球,告訴我們地球的自轉造成日夜交替。在室外上課是很新鮮的事;天上的雲追風,風追鳥;地上的小童賽蚱蜢。不消幾分鐘,我的心已經在球場上縱橫騁馳了…。 我們是一群師範附屬小學的學生,很幸運的孩子。每年當實習老師來我們這個附屬小學實習的時候,都要舉行躲避球賽。這是一項十足的大欺小、男生打女生的「運動」。也因為如此,躲避球賽總令人心血沸騰。球賽一開始,當亂中取勝,在那不大不小的方塊裏,先集中火力追擊成群吱吱喳喳亂跑的小女生。她們先似一群蜜蜂般,從一個角落亂烘烘到另一個角落;接著就像飄零的落花般,一個個中的出場。球賽到中場以後,就剩霸王過招了。霸王善於接球,而且接得穩,不會落地。出招則虎虎生風,球勁狠足,叫人接不住。就記得有這麼一個「健康寶寶」的,他站在那兒就如中流砥柱;不論何方來球,他的一雙手就像磁鐵般,把球給吸住。接著,他游刃有餘地傳球出來給圍繞在敵陣的隊友,四面夾擊對方的殘兵敗將,直到他們無處躲避,終於成囚。 躲避球不僅風靡我們這群小朋友,它也吸引年紀輕輕的實習老師們。他們圍繞著球場,手舞足蹈地為我們加油,也會及時安撫摔倒的小朋友。在激戰中,我仍然不忘我心儀的老師,見她也在場邊為我們加油,我心裏好不高興。這時我注意到一個穿制服的警官,也站在場邊的另一角;他身材碩直,面向著我的老師,並不像實習老師那樣興高采烈的,他只是望著。 實習老師當然不只是教我們打躲避球;他們也認真地教課。在短短的三週裏,這些實習老師們一如大哥哥大姊姊般地照顧我們,與我們這群小孩一同作息,一塊兒吃便當,建立起濃厚的感情。在他們返校的前夕,我們交換相片,還在相片背後留言。互相勉勵安慰。當他們上完最後一堂課時,在講台前與我們珍重再見,台上台下,更是一片唏噓。小小的個兒,霎時間被豐沛的感情淹沒。 五塊錢 放學的路上,我們經常經過憲兵隊。憲兵隊的周圍有許多高大的樹;樹與樹間又有濃密的牡荊,裏頭是什麼樣我們就從來沒見過,門口有個衛兵。在大熱天走過這裏,踢著地上的碎石,穿梭在陽光與綠蔭間,不時停下來仰頭循著嘹亮的唧唧聲,尋找躲在樹梢上的蟬。要不就在地上撿拾蟬的脫殼;如果是公的,還可以看見一雙簧片留在腹部的痕跡。遇上放假天,我們一群會變得淘氣些,找來一枝細長的竹竿,然後從掃帚上拔下一根篠來,粘滿蒼蠅紙上用的膠,再綁在竹竿的盡頭。接著,一雙雙炯炯的目光照向樹梢。一旦發現目標,我們就將竹竿悄悄地推舉而上,乘其不備,將蟬粘在篠上。 這天我們打蟬沒打著,卻在地上發現一張五塊錢的新台幣。我們眼睛一亮,有人已經將它拾起。 「老師說撿來的錢是要物歸原主的,我們要誠實!」有位誠實的小學生開口了。我們愣了一會兒,就不約而同地回應﹕ 「我們交給憲兵去!」 我於是領頭拿著那五塊錢新台幣,走向憲兵隊。我向門口的衛兵宣告我們拾金不昧的意圖,心想這樣的善行必定使我們的老師驕傲。那位憲兵頂著雪白的頭盔,上面漆了黑黑的兩個斗大的字「憲兵」。他的制服筆挺,胸前還掛著一枚像是口哨的警笛,銀白色的,閃閃發光;腰間配著把手槍,扣在槍套裏,看起來比我那把最新的玩具手槍還神氣百倍。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五塊錢,再看看我,然後笑著說﹕ 「你拿去買糖吃吧。」 我一聽愣了,不知該怎麼做。我看了看同伴,他們也只瞪著我,一個個緊閉著嘴。憲兵見我踟躇,就用那隻帶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推一下我的肩膀﹕ 「去啊,去買糖吃!」 一時我徬徨起來﹕這個執法的憲兵,不但不成全我們的誠實,反而教我們拿撿來的錢去買東西吃!這和老師教我們的完全相反嘛。我不敢頂撞憲兵,因為他代表的是正直和權威。 可是,大街轉角上那間賣零食的店,的確有好些好吃的東西。每次跟媽媽去買菜經過那兒的時候,我都吵著要買零嘴吃。偶而得逞,媽媽就給我兩毛錢,買個棒棒糖。可是我心裏想要的那花生捲糖,仍是可望不可及。這下可好了,如果…。 我抬頭再望了望憲兵,他仍是笑容可掬的樣子。我明白了,他是贊許我們的誠實才將這五塊錢給我們作為獎賞的。我們再學校裏做了好事不也得獎,接受表揚嗎?這實在和學校裏沒有兩樣。想到這裏,我將五塊錢捻在手裏,緊緊握住,向憲兵笑了笑,回頭就向小店走去;我的同伴緊跟著我。 魚沉雁杳 記得五塊錢在那時不是小數目,用它可以吃一頓飽。小學時代,中餐都是以便當解決。早晨到校第一件事就是將母親準備的便當送去廚房。在那兒,學校的校工把便當蒸得熱騰騰的,好讓我們中午享用。 這天早上送便當的時候,我發覺便當不見了,我著急的幾乎哭起來。突然,我想起我一定把它忘在交通車上了。交通車早上有兩班﹕第一班是送小孩上學,第二班送大人上班。情急生智,我趁早自息和升旗的間隙,趕往大路邊兒,好攔截第二班交通車。果然,不出數分鐘,交通車來了,我舉起兩隻手揮舞。司機認出我來,停下來讓我上車。上了車,我四下張望,問每個叔叔伯伯,有沒有見著一個便當。車上一陣騷動,大家交頭接耳,問這是誰家的小孩。忽然,有人叫起我的名字;原來是郭伯伯,爸爸的同事。 當大家在座位上下都找不著我的便當的時候,我灰心極了;心裏盤算著如果實習老師還在,我倒可以向他們求救,他們一定會讓我分享他們的便當。郭伯伯爸我拉到他的座位前,正要安慰我,設法為我解決難題,他身後突然站起來一位制服整齊的年輕警官,他的盤帽幾乎踫著車頂。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塊錢的新台幣,拿到我的面前,要我拿去買中飯吃。我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拿這錢。郭伯伯看我為難,就告訴我沒關係,林叔叔也是爸爸的同事。 我看著林叔叔,他不僅高大,而且齒白唇紅,頗為蕭灑。呀,對了!他不正是那個站在場邊看我們打躲避球,兩眼卻直望著我的老師的那個人?我接下他給我的五塊錢,心中感覺暖暖的。那天中午,我在學校的福利社買了碗麵,第一次一個人吃「館子」。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我如往常一樣,越過公路兩旁的小丘,一邊用帶穗的芒誘捕蜻蜓,一邊把蚱蜢一個個從草叢裏趕出來。在快到交通車的停車場時,看見林叔叔已在交通車旁等我。他笑容可掬地招呼我,手中拿著的好像是一封信。他問我范老師是不是我的導師,我回答是的。接著,他央求我把那封信交給范老師,我義不容辭地答應了。 次日下課後,范老師正在教室後方的辦公桌寫字。我走上前去,嘴裏不知說了些什麼,就把林叔叔的信遞給范老師。我心裏油然一股促狹感,既興奮又好奇。我不曉得范老師會生氣呢還是會很驚訝;我也關心我會不會因此而更得到范老師的信賴。她看了一眼我遞給她的信,沒說什麼,也沒皺眉頭。環視教室一週,她輕悄悄地把信收入抽屜裏。 在往後的幾個月裏,林叔叔經常出現在交通車旁,我陸續為他帶了不少音訊。可是,范老師並沒有更加器重我,也從沒有要我為她傳信。林叔叔是外事室巡官,會講英文。後來,林叔叔就不再出現在停車場,聽說她調到別的縣市去了。我只記得有人說范老師沒有接受林叔叔的追求,是因為他是穿「制服」的。 揮別 我並沒有從這所附屬小學畢業。由於家父調職的關係,我提前離開了這個純樸靠海的城市。記得離開的那天,我哭得好傷心;只是我並不曉得我正拋下了一段人生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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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