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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5 21:46:28瀏覽220|回應0|推薦4 | |
塹 「各位旅客,這裡是中華航空公司CI 127飛往台北的班機,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 吳潔拉了拉系在身上的安全帶,目光轉向左側的小圓窗,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 一個小時,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踏上那片土地了,他的心緊緊的收縮了一下。飛機開始震動,人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存在口裡,再讓它充起鼓膜。沉默,沉默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那遙遠的,恍如夢境的童年,就像飛機一樣,騰雲駕霧穿梭而來。背著媽媽縫製的藍布包,拿上一個飯團,穿著木製的拖鞋,和兩個與自己同歲的侄兒一起,去南勢上學。那個用日文講課的學校,那個不許講母語的學校,那個因為講母語而挨過一及耳光的學校,如今還在嗎?阿旦,二毛,阿朗,還有那些一起抓田雞,一起偷芭樂的夥伴還在嗎?田邊的那個池塘,常去抓魚和洗澡的池塘…… 啊,童年!故鄉!失去的,還在的,責備我嗎?接受我嗎?原諒我嗎?阿婆,爸,媽! 朵朵白雲飛來飄去,扁的,長的,卷的,還有浪花般的。那是什麼,白花花的?啊,海!就是它讓我走了大半輩子嗎?他不由得挪動了一下雙腳。四十三年,整整四十三年,可以繞地球走幾圈的四十三年!這雙可惡的腳,你為何讓我走到兩鬢斑白?他的右手慢慢地伸進那個小小的西裝內袋。 就在那裡!對,基隆港口。軍艦就要開了,媽媽把那個紅布包塞到我的手裡:「潔兒,活著回來,媽等你。」兩塊大洋,媽收藏在小木盒裡的兩塊大洋!他摸了摸帶著體溫的大洋。一年又一年,先到上海,再轉戰安徽,山東,河南;之後反右啦,文革的抄家啦,搜查「發報器」啦,家裡值錢的,不值錢的,都被搜了個淨光,縫在蚊帳角的那兩塊大洋,卻依舊安然無恙。 侄兒來信說,媽臨終前還唸叨: 「潔兒還活著。」 我寫了很多信,寫了讀,讀了寫,最後都丟進了火爐裡。 俯視窗外,田園、農莊、山川、河流。在那裡,對!八間房,還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宅院。阿婆、爸、媽,五個哥哥、三個嫂嫂、還有侄兒們,上上下下三十幾口,就住在這個宅院。 那塊水田又黃了嗎?每到收割的季節,是家人最忙,最興奮的時刻。割完稻子,堆上牛車,和家人坐在龍眼樹下,吃著阿婆蒸的蘗菜餅,喝著媽媽煮的青草茶,爽啊! 部隊收編後,每人都必須填一個表格,叫做「履歷表」。寫上家庭概況、以便裝上個人檔案,跟隨你一輩子。上司看到「家庭人口」一欄寫著「三十」,嚇了一跳: 「那麼多人?一定是個大地主。剝削階級!為什麼到大陸來?特務,派遣的特務!」 於是,多少年後,還在搜查那個「電台」。既然是剝削階級,一定有階級鬥爭,怎麼可以當醫生?還是外科醫生!手術刀上有階級鬥爭,刀尖一轉就是一條命哎!無產階級的命,老幹部的命,青年人──未來希望的命,怎麼可以掌握在你的手上?打手!這只手必須被修理,讓它永遠不能拿手術刀! 圓圓的窗子在移動。風吹散了雲,朵朵,片片撞到盔甲般的機殼。家書嗎?一封封掉入火爐,石沉大海。終於,友人將訊息送到了老宅。三哥來信了: 「六弟,王先生帶來了你活著的消息,全家都很興奮……。父親、母親均已去世,母親生前曾託人到福建尋找你。大哥、二哥也去世了,大嫂和孩子住在桃園,我和三嫂還有四個孩子住在老宅。」 讀著讀著,全身的血湧上了腦門兒。他抹了抹臉頰的淚珠,凝視著鏡子裡佈滿魚尾紋的眼角。爸、媽、大哥、二哥都不在人世了?如今的老宅,你又是什麼樣子? 侄兒來信啦,就是那兩個和自己同歲又同學的侄兒: 「六叔,知道你還活著,真的又驚又喜。四十多年了,我們都當爺爺啦。長輩先後去世,只有你和三叔還在。回來吧,我們都很想你。」 是大嫂的信嗎?還有厚厚的一疊照片。老宅,新居,屋前的馬路。那是什麼?門前蓋起了學校!回家?真的可以回家了嗎?他抽出信封裡的簡報,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兩岸關係條例──關於台籍老兵返家探親定居的規定」。依「國防部公佈的名單」,「民國三十五年的戶籍」,「在台親屬同意書」;他閉上雙眼,努力搜索…… 那晚,和朋友一起去看電影,散場了,幾個軍人迎面走來: 「身分證 !上車,上車!」 臨檢?幾天後,兵役通知書到了家裡,說是到上海,兩年準回來。上海一靠岸,還沒落腳就被派到了前線。安徽,徐州,山東,河南。鞋底磨破了,腳也被子彈打穿了。 他拿起椅背袋裡的耳機,開始調轉頻率: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你白髮鬢鬢,過去的時光難忘懷、難忘懷,媽媽給我多少吻,多少吻……」 他不由得理了理那頭白髮。是啊!犁田哪,耙地呀,派工修機場啊,耕作起來有模有樣。阿婆常在人前誇: 「潔兒小小年紀,田裡田外一把好手,將來準有出息!」 是啊,當外科醫生囉!。檢查啦,會診啦,開刀啦;胃啦,腎啦,脾臟啦;一天又一天,一個有一個,遠近的病人都知道了這位操著救命神刀的大夫。春節當然是你值班,還有誰不必回家團聚呢?也好,伴著住院的病人,聊聊天哪,唱一曲: 「台灣島啊,我的故鄉,多麼美好的地方,阿里山深林,一望無邊,好像大海洋。甘蔗甜哪稻米香,日月潭哪好風光,……」 遙遠的、望不見、摸不著的故鄉。他哽咽了。 公證,國防部名單,親屬同意書,海基會認證,出入境管理局核批。一道又一道關卡,一個又一個大印;哪象當年上軍艦,一個通知,什麼同意不同意,還不是乖乖上了船? 辦理,等待。日曆一張張撕去,三百多天過去了……黑油油的頭髮開始變白,嘹喨的嗓門兒沙啞的唱不出客家山歌了。信越來越慢,他無望的、奄奄一息的躺倒在床上。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吳醫生,台灣來信!」 他呼地一下跳起來奔向門外。 帶什麼回去呢?東北人參,給哥嫂的;杭州絲綢,給姪女的;貴州茅台,給侄兒的;從中原到深圳,拖著兩只塞得滿滿的旅行箱。望一眼身後,別了!伴我苦,伴我樂,伴我走出泥濘,讓我留條活命的土地,來日相見盼握友誼手。 「各位旅客,飛機就要到達台北中正機場,請你系好安全帶……」。 啊,到了!中正機場?基隆碼頭?母親,兄弟;水田,龍眼樹,緩緩流向祖塔的小溪;你的孩子回來啦!頂著縫過三刀傷口的頭,修補過鼓膜的耳,敲斷又接上的手,抽掉一跟骨頭的腳! 哥哥、侄兒、村長、遠親、近鄰;十四輛轎車列隊停放,等候在那裡。拉著,扯著,擁著坐上披著紅色彩帶的轎車。一陣鞭炮聲,車隊在一個宅院前停了下來。老宅,這是我朝思暮想的老宅嗎?方方正正的院,四棟新式小樓坐落在四個角,正中一排老房。我住過的那間呢,和三哥同住的?在這兒,如今是倉庫,裡面裝滿了鋤頭呀,插秧機啊。如今插秧用機器啦,機座上高高一坐,鑰匙一轉,一株株秧苗規規矩矩地伸像泥土,筆直挺立。 遠近的親友聽說吳家老六活著回來啦,今兒個嬸嬸呀,明兒個堂兄呀;接下來同學呀,玩伴呀;送走了客人,他哼著客家小調悠哉悠哉的進了自家院。 「六叔,有客人。」穿警服的! 「你是吳潔嗎?」 「我是。」 「我們是例行調查。」 警官打開那只厚厚的公事包,抽出一份表格: 「是中共黨員嗎?什麼職業?為何回來?還回去嗎?」 剎那間空氣凝固,時鐘停擺,他屏住呼吸,右手硬梆梆地伸進西裝內袋,緊緊的攥著那兩塊大洋。 沉默,他沉默了…… 寫於2002年5月 九歌出版社小說寫作班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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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