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咪哭喪著臉：「我完了，昨天才收到IT的警告，說我用公司的e-mail送了好大一個檔案到外面的e-mail帳戶去─那只是人家給我的冷笑話集錦而已，我怎麼知道有那麼大一個圖檔？這樣一頂『濫用公司資源』的帽子我怎麼受的了？」

        他想，好個小咪，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誰叫你照子不放亮點？不過局勢會演變成今天這樣人人心中都有一個小警總的程度，確實是許多老員工們所始料未及的。

        凱文也幽幽地加入了這個對話。「我現在也後悔去年晚會上藉酒裝瘋放的砲─我幹嘛鼓動大家一齊喝倒采？雖然大家都對那幾個空降的新主管不滿。啊？你說這是去年的事沒人會記得？我告訴你，HR的檔案裡，這些往事連逗點跟語氣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想，天，這怎麼跟幾個月前商業週刊上的小故事這麼像？說有個人晚上倚窗而坐，突然聽見牆下有人嚶嚶而哭，他一看原來是青蛙，便問它為何傷心。青蛙抽噎著說：「東海龍王明天要對所有有尾巴的水族大開殺戒！」那人好奇心起：「但你並沒有尾巴啊！」青蛙更是放聲大哭：「可是我怕他追究我的蝌蚪時代！」八代子前種的因，現在可要一一結果了。

        她想轉移一下大家的悲情，插進來說：「往事也有開心的啊。像我就記得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甚麼時候斷的奶，換的牙，這些事想起來就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他也湊趣地加入：「嘻，就像我媽，她還記得我第一次便便的樣子；而且人愈老愈討厭─她幾乎會跟每一個來看她的客人重複一遍：『唉呦，你別看他現在人模人樣，他當初第一次便便，小臉脹得通紅，嗯的一聲只出來一小坨…醜死了！』老人怎麼光幫小孩記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還好現在我兒子會為我報仇了：我媽在幫他把便便的時候一直囉嗦：『這麼難便，跟你爸一模一樣』，他就會仰起頭來反駁：『奶奶，我覺得這個部分跟爸爸一點關係也沒有！』」

        氣氛有些暖開了。「我想大人們會這麼執著在孩子幼小時的一些瑣事，該是因為那時候他們就是孩子的一切吧。」是的，他想，二三歲的時候，父母就是孩子的天，父母的一顰一笑，牽動著孩子的心。「我再也不理你了」、「晚上不幫你洗澡」這些都曾是有效的威嚇武器。

不是有那首兒歌嗎？「當我還是娃娃，我的心裡只有媽媽；當我漸漸長大，我的心裡除了媽媽，還有星星、月亮，和花！」那時孩子心目中的星星月亮，怕映照出來的都是父母的臉吧。當孩子開始社會化的進程，學校同儕的影響會迅速超過父母。書上叫它「長大」；口語的說法是「翅膀硬了」；而在父母的心中，卻是「失去」。

        她輕輕柔柔的聲音又響起。「孩子要長大真的不容易！特別當他開始『嘗試─錯誤』的經驗累積時，你根本無法預期會發生甚麼事。看到我臉上這個疤嗎？現在沒甚麼痕跡了，這可是當年有個調皮鬼朝我臉上打了一顆BB彈的結果哩！」

        現場起了一小陣驚呼。「打到眼睛怎麼辦？如果我是你媽，我不把那小鬼打死才怪！」幾個女同事紛紛感同身受，義憤填膺。「我那時只是問了他一句：『這被打到很痛吧？』他就笑著說：『不然你試試看！』就扣板機了…還好差了幾公分，沒變成獨眼女神龍…我捧著臉頰一直哭一直哭，血水與淚水就這樣順著指縫滴下來…」

        痛。痛徹心脾骨髓，這樣的經驗才會真正內化，真正變成自己的人生寶鑑。有甚麼事物是不需要這樣的痛就能獲得的呢？

        愛情，他想。人們不是都謳歌那種一見就鍾情，初戀就結婚，兒女添一雙，美滿又安康的故事？可這種天造地設的愛情真的幸福？

        記得看過一個日本作家的小說，大意是一生做盡好事的老婆婆，死後如願去了西方極樂世界。天堂裡自是百般綺麗，五色八音鳥，青山盡梵唱。可時間久了，她覺得百無聊賴，竟然興起了「早知如此，或許去地獄走走也不錯」的念頭。

        就是這種感覺吧！一舉成功的事物通常欠缺了過程的錘煉與情感的加持，

便便的噁心回憶與BB彈的血淚恰恰提供了一點「人味」，一點真，讓我們笑罵之餘，可以度過像賞味期已過的婚姻，或是父母子女血親關係，這類型終生契約的低潮。

        無聊是婚姻的殺手；他想，給我一發BB彈吧，讓我能重新拾回並感謝平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