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看起來這麼沮喪的樣子？」她看著一臉帶塞的他，關心地問。

「沒有啦，只是感覺做了一件笨事：做的辛苦不說，做完了不但沒有人感謝，反而還被怪說怎麼這麼『迂腐』，不知變通…言下之意是辛苦活該，而且少來煩我。甚麼『I appreciate your time and hardwork, but…』，重點是後面那個轉折詞『but』，那個人沒明講可是大家都懂了。」

「衰，真夠衰。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損人不帶髒字的功力，正是你我應該學習的啊！」她試圖讓他開心起來。

艾瑞克插了進來。「說到罵人不帶髒字，我倒是想到我們常在e-mail裡看到的歇後語─P.S.。通常重要的訊息都隱藏在裡面；厲害的老闆們可以把它用得爐火純青。我通常最怕看完一封長長的 e-mail，正當以為天下太平，無事退朝的時候，在「Regards」之下，又跑出來一個以P.S. 開頭的句子：『P.S.：我希望這個周末你能加個班，這樣星期一早上我們就可以再進行下一步』，或是『P.S.：我們三個月前的約定抱歉必須爽約了』云云；這種句子通常會帶給我晦暗的一整天。」

「我再舉個例子。我前個工作是企管顧問，就是別人以為整天balabala就能坐享高薪的那號人物。可是骨子裡絕不是如此：工作時間又長，壓力又大。所以最開心的就是收到一些有的沒的e-mail可以稍微調劑一下。」

        「我收到一封同事的mail，主題是要與我分享一則小故事，所以我興致勃勃地看下去：有一個蜘蛛研究專家做了一個實驗：他拔掉蜘蛛的二條腿，然後叫它『快跑，快跑！』之後他一直重複這個過程，直到蜘蛛的腿都沒了，動彈不得為止。然後他在研究記錄上寫下『觀察結果─沒有腿的蜘蛛是聾子』。P.S.：這跟你昨天誤會是我把XX項目搞砸了這件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挺欣賞這種幽默，畢竟他沒直接罵你是瞎子。你這個同事把PS 發揚光大了，頗有『指著禿驢罵和尚』的妙用。」聽著這些星期五下午，準備迎接周末的好心情的輕鬆對話，她也不由得開心起來。

她想到一些有關這二個字母的往事。PS是一種子音的組合。「P」…，先是個塞爆音，「S」…，再來個舌擦音。聽得快些時會有種吹口哨般的效果。學生時代常用它來提醒別人注意什麼東西，但又不想發出太大的聲音，這一組音就蠻好用的。考試的時候那些男生最喜歡「PS」、「PS」地提醒她把答案傳過去。而帶她去blind date裡壯膽的室友，苦於無法脫身的時候，也會「PS」、「PS」地暗示她快點上前，板著臉提醒那男生time’s up。

        她想，PS 如果加上幾個字母，還可以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含意，比如說「Oops」通常表示比較強烈的情緒反轉，像是看到甚麼值得驚嘆的東西，或是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感官刺激。五六年級的青澀男女大概都不會忘了他們最早從看盜版A片學會的外語單字：日文是「kimochi」，英文就是「Oops」。單純的書信用語變成帶有一點情色聯想的辭彙，這也是那個苦悶年代下的一點小小調劑。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輕輕地噗哧一笑，卻聽到他還在滔滔不絕。

「其實我們應該讚許這種P.S.的話中有話的技巧才是。現在常講甚麼『嗆聲』；其實，與其使用赤裸裸的言語暴力，倒不如用這種間接的P.S.話術來的高明。我們常講直來直往的人最好相處，可是到底有幾個人受得了真相？那麼為什麼不用大家都能接受的語言，包裝一下，讓收到訊息的人淺嘗即止卻心領神會，這樣不是對大家：你、我、還有溝通的效果都好嗎？孔子不是說嗎，『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本來就該表裡並重，內外兼修的啊！」

聽到孔老夫子出場，大家紛紛打著呵欠做鳥獸散。她看著這個自討沒趣的半學究，笑著為他排解：「其實你講得有道理，就拿男女之間的求愛來說好了，到底是像遠古時代那樣用大棒打昏女孩，再拖回山洞的直接方式好，還是用九十九朵玫瑰陪襯的浪漫燭光晚餐有用？我想，絕大多數的女性同胞都會選擇站在你虛情假意的表面功夫這邊。」

他帶著幾絲感激地對她笑笑。長久以來，她就像是他的陽光，始終讓他心裡的那棵菩提樹，就算生活在職場陰鬱的空氣與廝殺的水壓下，還能期盼幾分光合作用的滋潤。談到陽光，他倒服膺的是那個布衣傲公侯的第歐根尼的哲學；此公是古希臘柯林斯城的窮哲學家，不可一世的亞歷山大大帝親自屈尊求教：「我是亞歷山大，我能為你做點甚麼？」他只回答：「退後一點─你擋住我的陽光了。」

對嘛，辦公室裡不開心，還管甚麼直接間接，嗆聲還是P.S.；走出去，曬曬太陽就好。

* 出自德國作家法蘭克‧薛慶的「海」。

**ps.=post scriptum (=written after)；是拉丁文附言、備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