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他用電視遙控器在頻道間徘徊的當兒，意外地被一部舊電影吸引住。他甚至不曉得片名是甚麼，但是場景裡懷舊的場景與屬於那個六十年代的時代氛圍，吸引著他一路看下去。

        故事其實非常簡單，美國的CIA 懷疑有內賊，於是透過詳盡的資料分析，找到嫌疑犯李歐。可這人歷經拷打，堅不吐實；最後在高層同學的力保下，只能當作一次錯誤的忠誠檢驗，讓他官復原職。但是後來八十年代的電腦，透過分析大量舊資料，李歐還是被揪了出來。在他逃亡前夕，李歐向被他辜負的同學自白：是的，我騙了你，我親愛的耶魯同學，但我一毛錢都沒拿；是的，我殺了我太太，但我發誓我真的愛她；這一切因為我相信另一個系統可以創造更公平的社會，那就是社會主義。

他沒看完整部電影，因為大概接下會有甚麼大快人心的復仇情節，甚麼惡有惡報的輪迴教訓，猜也猜得出；好萊塢的電影一向就是這麼predictable。有一件事卻一直縈繞在他心裡：間諜，這個被007電影賦予過度性暗示與感官刺激的職業，在背後驅動著這些「叛徒」們的，到底是甚麼神奇的東西呢？

        他想到孫子兵法裡有一整篇都在講間諜的重要。翻開書本，裡面光是間諜就分成五種：因間，利用敵國人民蒐集資訊或既有的資訊分析彙整；內間，策反敵人的幹部，使為己用；反間，利用或收買敵人的間諜，使其變成我方的間諜；死間，故意被抓到，由此洩露假情報，以誤導敵人；生間，這就是詹姆士龐德一類的人物，出出任務，然後衣錦還鄉。

        像李歐這種間諜，該是孫子分類裡面，「內間」這一類的吧！他想，是甚麼樣的信仰，甚麼樣的堅持，能讓另一個社會制度下的精英份子，甘心「為虎作倀」，不，至少是背離「主流民意」幾十年，連自己的枕邊人也被蒙在鼓裡？

        第二天，他把這個疑惑帶給艾瑞克，另一個喜歡夸夸其談的熟男，他給答案的速度卻出奇地快：

        「是習慣啦！他已經習慣了一種想法，自然就能濾除掉所有他不想看到的東西，而一直留在他認為正確的世界之中。就像我戒菸一樣，為什麼一直戒不掉？不是因為我衰弱，也不總因為我真的需要尼古丁。你想想，我抽了25年，每天十支，光是夾在手指上點菸吸菸的這個動作，算每支菸抽八到十口吧，就做了超過九十萬次！這個習慣手上有東西夾著的感覺，已經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習慣，或是慣性，也就是種讓本能與意識形態 ideology，牽引帶領著的言語及行動。有人翻成「意諦牢結」，強調那種根深蒂固的、深層的潛意識，一種不容他人侵犯的判斷世間萬事萬物的標準，一種看到與自己認知不符的事物就覺得是「阿共仔的陰謀」的防衛本能，一種以為「只有我是正確的」的寂寞。

像李歐，幾十年的老間諜，長春藤的高材生，他不可能不知道二種制度下人民生活的差異。

說蘇聯是「工人的天堂」，可是工廠停車場上的車子卻都是幹部的；而美國的工廠，停車場上卻停滿了工人的車。也傳說在 80年代中，西方觀光客斥責波蘭團結工聯的示威，用石塊丟擲警察太過野蠻：「在我們國家，都只丟番茄和雞蛋而已！」卻得到彬彬有禮的反唇相譏：「夫人，如果我們有番茄和雞蛋，也就不用上街抗議了！」

這些事實，這些鐵幕內外眾所皆知的笑話，只有李歐不知道？他該是強迫自己不相信的吧！

對的，強迫。他想，其實李歐心中眷戀的，該是他所眷戀的這種「習慣」吧；他眷戀得是那種自年少純潔時分，對自己深愛而認為正確的東西，一往情深，「粉身碎骨渾不懼，留得清白在人間」的獻身情懷。等到屆臨不惑耳順之年，回想起當時五陵年少，與三五知交，把酒論世，言談間盡是為國為民；講到激昂處，你狂嘯，我低吟，他放歌，不由得潸潸流下英雄淚。所有的間諜，在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大概都會輕聲地對自己說：不可能的，我相信的事情，我深愛的東西，不可能是假的。

「我忠貞的愛情，我堅貞的婚姻也不可能是假的。」他寫MSN給艾瑞克。

「是嗎？」這個犬儒熟男，回信的速度出奇得快。「按照種族延續的功能性，卵子與精子不是應該無限孳生的嗎？男人應該近乎無限地盡可能地分布精子；而女性也應該盡可能地，讓有限的，幾百個出生時就已經內建好的卵子，找到最多樣化的，最適合傳佈下去的基因。」

「人的生物構造鼓勵外遇，而古往今來，我們卻謳歌婚姻與愛情。這種目的與手段的背離，背後意涵著生物規律的運作：人類需要雌性與雄性通力合作，讓後代順利成長茁壯，將己身基因傳遞下去。」

他心煩了，道過晚安，icon放成離線狀態。二個人，在最初的激情褪去之後，看似堅貞的愛情，會不會只是一種繁殖本能驅策下的慣性，「懶得背叛」的結果？我的忠誠，是不是像李歐一樣：我相信，所以我相信；這種間諜式的忠誠，只是習慣罷了。

黑莓機的reminder嗶嗶叫了一聲。嚇，明天是七夕，另一個商人主謀，媒體共犯的表達間諜式忠誠的日子。孫子老前輩早有洞見：「真是神妙啊！任何地方都用的到間諜的技巧啊！」(「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他想，我得好好準備，給她一個恰如其分的驚喜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