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看電腦的時候感覺會不會黑黑的？」她一進辦公室，包包還沒放下，就接到他這句無厘頭的問話。

        「沒有啊，我是覺得平常看電腦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所以故意把亮度調暗的。要保護眼睛啊，聽說老了會得白內障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水晶體暴露在太多強光下的關係…」

        「我覺得妳螢幕的亮度剛好；倒是昨天妳下班以後，我從後面看妳那黑黑的 monitor，哇塞，厚厚的一層灰耶。」

        突然間她了解了這又是一段酷涼的晨間冷笑話，沒好氣地頂回去：「嫌我髒？你自己還不是從來不洗泡咖啡的杯子？還說甚麼『Don’t clean it – this container is under a scientific dust test!』之類的鬼話。」

她講著講著靈機一動。「我告訴你，姑娘我與眾不同：別人用筆寫日記，用手機記錄心情，用部落格揮灑人生，我可是用灰塵寫日記的哩。樹木不是有年輪嗎？以後的人哪，光看看我這螢幕上積的灰塵厚度，就知道我在這裡耽誤了多少青春。」

「可年輪是有寬窄厚度不同的喲。氣候好雨水足的時候年輪較寬；相反地如果鬧旱災的話，年輪就會窄窄細細的。敢問我們灰塵派的自然史學者，您是用甚麼科學角度解讀這灰塵編年史的呢？」他促狹地追問。

「嚇，這學問可深了。簡單來說，員工心情好，業績紅的時候，不是在外頭開疆拓土，就是在辦公室裡四處串門子。常常不在座位上，自然這灰塵積的就快；若是業績不好，市況慘澹，公司股票鴉鴉烏的時候，只好窩在位子上做做表面文章，長吁短嘆，口氣所及，這灰塵就不易堆積。你不信？根據我的觀察研究，留校察看的員工，位子一定家徒四壁，看起來沒甚麼事在做的樣子。像你，就很像是危險名單的候選人啊。」

他很喜歡看她爭辯時，習慣性地眉頭一揚，短髮甩到背後，鼻子翹翹，頭斜斜的，然後再滔滔不絕的表情。索性再逗她一逗。

「那麼，敢問善女子，禪宗神秀法師說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師姐您是完全不贊同的了？」

「非也，此事非爾等凡愚可悟。」她開心地裝模作樣起來。「身外有塵，心中無塵。這不正像那對背女子過河的師兄弟？二個人在河邊看見想過河的年輕女子，師弟想幫忙，可是礙於清規，不敢上前；師兄卻二話不說，背上這漂亮少女就過了河。到了晚上師弟終於憋不住了：『我們出家人，是該對女色保持距離的。』沒想到師兄回答：『我過了河就放下了，你到現在還背著？』所以啊，我們二個人境界的高下就從這裡看出來了！在我看來，灰塵不過是虛無飄渺的東西，吹口氣就沒了嘛，no big deal！』

「多謝大師開示，難怪我這裡的煩惱特多：都是大師您吹過來的浮世紅塵哪！浮塵浮沉，我這一事弗成，人海浮沉的小人物倒真需要大師您惠賜一把拂塵啊。」

「送你把睫毛刷。」她作勢欲丟，同時準備開機上工。

「你聽過『浮塵子』這個名詞嗎？」他聯想到另一件東西。

        「浮塵子，聽起來像是哪個新興網路作家的筆名，還是那些修道有成的開運大師之類的人，幫人取取名字，看看相，改改運的話，這個藝名倒還不錯。」

        「哈，師姐有所不知，浮塵子其實是一種田裡的蟲，而且是相當令人頭痛的害蟲。個頭小小的，身體黑黑的，會飛會跳，專門吸取植物莖桿的汁液。重點是：當一畝地裡只有幾隻的時候，浮塵子成不了甚麼大害；但若是它的分布密度超過一定比例，農民可就傷透腦筋了：稻子會因為缺乏養分而長不大。」

「可是有趣的是：在茶園裡浮塵子的為害反而讓茶農們因禍得福。被浮塵子蛀過的新芽，茶芽葉會捲曲變黃並且停止生長，卻也同時富含了浮塵子的分泌物；再經過製茶流程的化學變化，就會產生特殊的蜂蜜味。農民們還暱稱這種現象叫『涎蜜』，這種茶葉做出來的『東方美人茶』或『蜜香茶』可是寸兩寸金的哦！」

她怔怔地想著：浮塵子，多美的名字，多討厭的害蟲，多神奇的化學變化。平常上班下班的大事小事，就好像雲集著的浮塵子；公事不順，一隻；跟他吵架，又一隻；睡得不好有黑眼圈，再一隻；連下計程車的時候正好多跳了一次錶也可以算是一隻。這麼多的煩惱俗事，黑壓壓地讓人覺得這一季的收成沒了指望。可往往就在絕望的時候，它又柳暗花明，巧合地跳出來一二件開心的事，使整個心情從低谷盪回到感覺幸福的彼端。

不是有那首詩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愈黑的眸子才能看得愈深邃吧，她想。浮塵子啊，多咬我一口，積累這所有的痛化成甜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