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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30 13:50:29瀏覽2528|回應1|推薦48 | |
●渡船
宜蘭河過了吊橋頭,就被竹林牽著往少有住家的田野間浪蕩去。 河水常映現深潭般的墨綠,流在那幽深的竹蔭下,水面上會泛著一層神祕的亮光,如真似幻,讓人心生幾分莫名的畏懼。 我總是避過這一段河道,繞遠路到老渡頭去攔截。在那接近河口的地方,有一艘牽著纜繩的木船,可以來回橫渡,載村人到對岸的田園耕種。我沒有田地,只喜歡偷閒坐在渡船上,從此岸過河到對岸,再由對岸回到此岸,聽河水咕嚕咕嚕的拍打著船肚子。 老木船在任何時刻,都像是剛剛吃下幾大碗飯菜,喝下一鍋蘿蔔湯,外加兩瓶老紅露的模樣,心滿意足的鼓凸著肚子,任人拍撫嘲弄。 也有一些不是到對岸耕作,更不是和我一般蠢蠢的坐船渡著好玩的。他們開車從街上攜來釣具,搭船到對岸美福大排的閘門附近垂釣。 幾十年前,這渡船曾經由一個老人管理,老人過世時交給他兒子接手。當我知道有這麼一個渡頭時,船已由老人的小孫女看管。這個小女孩家就住在渡頭不遠的廟旁,她是眾姐妹中的老么。村裡規定,外地人每人每渡一趟應繳五元,以用來支應更換新纜繩和修船,這錢須由小女孩向乘客收取。 坐渡船,原只有這麼簡單的規矩。未料,這樣的規矩竟使千元大鈔風行一時。因為小女孩實在無法找給每個人九百九十五元,那些釣客身上帶著一張千元大鈔,只須掏出在小女孩面前晃一晃,無異是免費搭船的證件,到對岸如此,回程也是。 很久以來,沒有看到小女孩幫人拉纜橫渡了,坐船的人理所當然免費把船拉過來渡過去的,而每回我還是不免想起那些千元大鈔的故事。 我喜歡帶朋友到老渡頭,河水平穩時,我充當擺渡的舟子;河水漲急時,只能要朋友們站在岸邊,看那木紋斑剝的老渡船,躺在水裡像個忘了憂愁的醉漢。 你想知道什麼呢?你已知道什麼呢? 每一次,我都會看到河裡的小浪花,不停的拍打著老渡船的肚子,不停的拍打著河岸,有如伸手叩響門板,嘴裡還這麼咕嚕咕嚕的嘮叨。實在弄不清楚那浪花是對著老木船發問,還是朝著我出題目。 ●歌手 順著渡頭往下游走。河面越來越開闊,水波也越盪越厲害。總以為已經到了河口,但它似乎還有一些距離。 有一座貼滿磁磚的小廟,蓋在堤防的尾端。從堤防一路過來,彷彿正緊撈著條滾花的粗繩,一條手臂一條手臂的迎向前去,結果繩末端竟然是打了一團小球般的結,繩結裡綁著一束人造花。 在如此一條長長的堤防,突然以一座收埋著無主屍骨的小廟做終點,這般結局的確讓人意外。若依寫文章者的說法,它應當是--一行詩的句點。 好在風景似乎未就此罷手,河水也未停止流動。它仍然像一首大家熟悉的古老情歌,以時而溫馨又時而哀怨的調子,朝前悠悠流去。 河岸邊的芒草,一齊搖著滿頭的白髮和音。看來,不僅河是個唱歌的能手,連天地也是。整個天地是一個碩大無比的老巨人,他低下頭來,從滿臉皺紋的臉上,張著醉醺醺的眼瞳,用缺了門牙的嘴,慢慢的,慢慢的吟唱。 ●少年 有艘用粗大的塑膠管拼成的筏子,載著七、八個少年在河裡兜著。 筏子中間的馬達,由一名穿短褲的男子操縱著,少年們都喊他老師。 這名在冷風中穿著短褲,衣服也穿得很單薄的老師,有時把機器的事交給靠近身邊的少年照管,然後雙手拎起網具,放手向河水中撒開去,每回起網的時刻,大家不約而同的立刻安靜下來,但只要一見網裡有魚兒掙扎,便又喧鬧不已。 下河網魚想是臨時起意的,一大群孩子全都穿著長褲捲起褲管玩,有些還把脫下的襪子塞在口袋裡,手上則未帶任何可以裝魚的器具。當他們上岸時,我看到有幾個少年把網到的魚抓在手裡,抓著那修長銀亮的烏仔魚,就像持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很英勇的樣子;抓著灰黑的吳郭魚,雖不顯眼,卻也神氣十足。 抓魚的少年,不時把魚抓到水邊,連手帶魚去浸浸水,意思是讓魚維持活命。 這種用手抓魚的情景,我曾經在歷史畫冊上見過,很多老祖宗都是這種抓法,直到後來才曉得用柳條樹枝穿鰓,才曉得用竹簍。 孩子的遊戲,很多竟然和老祖宗有相同的模樣。更神奇的是有孩子還能一手抓著魚,一手把著腳踏車龍頭,自在的在路面狹窄的堤防上急馳。 ●面具 下了廟後的矮台階,等於走下河灘,應當也算到了海的沙灘。 河水繼續向東湧進,海水漲潮的時候河水才會被攆著往回跑。越到河口,才見河水越像群聚的頑童。看看他們在眼前晃盪,突然又刁鑽的從腋下唰的一聲溜了過去,海水每次張開雙臂向前撲,總是撲個空。 河口本是最多魚,最多鳥;這幾年,最多的卻是垃圾。 街上的人穿什麼衣服鞋襪,喝什麼樣的飲料,吃什麼樣的零嘴,坐什麼樣的座椅,用什麼樣的洗髮精或化粧品……,在河口,都可以找到答案。 街上的人把不要的東西,順手丟在排水溝裡,排水溝流進水圳,水圳向溪河匯聚,溪河把所有垃圾送到河口。海水漲潮的時候,垃圾被湧上沙灘,海水退回去,垃圾卻在沙灘上定居。 野草、垃圾,為河口沙灘戴上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一張使很多人認不得風景是什麼模樣的面具。 ●邊界 風吹草低見垃圾。只要能看到一點乾淨的沙灘,彷彿就是發現了新生地。 我到的時候,也許正逢退潮,在這河海交接的沙灘,貼著水邊走,竟然有一路三、四公尺寬的乾淨地帶,濕濕的黑色沙灘上,沒有垃圾,沒有貝殼,沒有橫行的小螃蟹,什麼都沒有,一如剛剛從水裡泳罷的青春女子,正赤身露體的躺臥著,潔淨渾圓的曲線引人遐思。我走在這麼一段沙灘上,手指尖似乎有撫過細膩肌膚的感覺。 河海交界處,海浪朝著河道裡反攻,但不數步即退縮,儘管海浪試了又試,好像看不出什麼進展,大伙兒往往擠成一路吵吵鬧鬧。 有條小船很勇敢,正循著海水與河水不停打鬧的戰線橫渡,兩軍的炮火都對著它。只見它一會兒昂著船頭,一會兒翹著船屁股。隱約可見船上的人,他們照舊撒網收網。 有一個小橘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漂到這兒。它在水和沙灘的邊界上,被動盪不停的小浪推來推去,推得團團轉的,上不了岸,又回不到廣大的水域。 在這裡散步,很適合我這種近視且摘下眼鏡的人。當面對一大片一大片被垃圾所佔據的沙灘時,能夠從模糊的影象中,找到可供想像的空隙。不過,我仍然辨出一個棕色短毛的小豬頭朝天仰著,脖子以下已經被埋在沙地裡,還有一具殘缺的白色骷髏,也許是水牛的;另外有一些,是我不想戴上眼鏡去看個仔細的。 如果,有人存心去辨認,可能要列出長長一路的清單。 ●謎題 河口附近的沙灘,幾乎全讓垃圾佔據。唯一能夠用來安慰自己的是,好在有些沙灘已經長滿長長的野草,足以掩遮一些瘡疤。 尤其在冬天,在處處垃圾的視野裡,能看到綠色的野草地,仍是件愉快的事,何況許多野草尖上還長著花穗。 野華只到人的腰際高,樣子有點像蘆葦,花穗則是淡淡的紫色,一種映著白色亮光的淺紫。它們往往大批大批肆無忌憚的生長,大批大批肆無忌憚的開花。 我把相機的光圈放大,焦點定在不遠不近的一叢,逆光拍了幾張。相片沖印出來,接近鏡頭的花和葉,大多模糊,露出才睡醒卻還想睡的表情;焦點捕捉到的那幾株,花穗的絨毛裡猶可辨出藏著的草籽;遠處的一些花穗,則是像很多人一塊兒吹出細小的肥皂泡,顏色很淡很淡的,並且漸漸的模糊,只留些許似有似無的紫色光暈,在每顆泡沫的周邊打轉轉。 我不知道這樣的野花草叫什麼名字?我更不知道它們從遠方什麼海岸乘著海潮來?或是從深山順溪河流下?或是由候鳥從遙遠的地方銜來的?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野花草,在山間與其他野地裡都不曾見過。 我猜想,它可能是過冬的雁鴨,或鷸鴴科水鳥帶來的。在過去,河口一帶是水鳥最愛棲息的地方,現在在整個河口,我只找到幾隻白鷺鷥正在淺水處逡巡,根本看不到其他水鳥的蹤影。 牠們那裡去了呢?心中的疑問,想必不容易找到答案了。淺紫色野草花穗的身世,可能要成為河口一則最難解的謎。■ 吳敏顯/文及攝影。原載1987-05-17《聯合報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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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