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一群小學生到小礁溪山區網蝶，約在上午九點鐘以後，是時天氣晴朗，陽光成色十足。

車子從一大片墳地間穿過後，道路兩邊山脈很快又恢復了青綠的姿色。山腳下的梯田，把路逼得彎彎曲曲，少見房舍間雜，只有匏崙村的數十戶人家，密集的攏聚在一個低於梯田和道路的山窩裡。如此安靜的山村，讓人很容易就會聯想到世外桃源那樣的字句。

帶隊的老師說，人車行走有一條路，蝴蝶活動飛舞也有牠們自己的路徑，這種路徑，往往順著溪流由山中而出。尤其華麗的鳳蝶類，在飛行時大多遵循固定的「蝶道」，捕蝶人只要找到那樣一條路，就像掘到礦脈，不費多大力氣，便能網到很多蝴蝶。

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我卻覺得美麗中帶著一分悽愴。彷彿面前真的時刻張有一幅巨大的網罟，不知道是等著成群的蝴蝶，還是等著自己投入。因為自己不也和蝴蝶一般，每每會應著大自然一股神祕的力量所召喚。

車子越往山裡走，路邊的梯田面積越小。幾個轉彎，兩邊的山都靠了過來。人們開始利用有限的山坡地種金棗，或搭建雞舍。等到遊覽車在一戶農家附近停住時，幾乎所有的人都發現，路左側芒草叢生的石堤下，有著一條不寬闊、不深，但水勢急躁、水聲淙淙的溪流。也許，溪床是大小石頭的家，所以水一流過家門，石頭便引吭高歌。在陽光下，一路翻滾著雪白燦亮的水花。天地間霎時都被這鏗鏘的溪水淹沒，甚至沿途留在耳畔的蟬嘶也不例外。

我想，我們真的找到了一條蝶道！只見農家周圍的樹籬上，附近的果園，開黃花的絲瓜棚……，到處都有蝴蝶在飛舞。孩子們不顧老師正努力的想集合隊伍，下了車即搶著揮動手中的捕蝶網，一旦有人網住蝴蝶，便歡聲雷動。連遊覽車司機也被喚起童心，找來網具加入行列。蝴蝶二字，看來就是個美麗的字眼。在童話書或辭典裡，都會讓人看著便喜歡，何況它突然能從書裡的字句中，成群的飛上天空。

不過，蝴蝶有趣，也是因為這家人懂得種花樹，種出整排開著淺紫花、結有橙黃珠串的金露花樹籬，難怪招來的蝴蝶、蜜蜂，和蜻蜓，始終比其他的花樹多。

蝴蝶的種類、體型、花色都不一樣，飛行姿態、速度，以及牠們活動地區，似乎也不同。據說，員山圳頭蝶道以端紅蝶居多，礁溪五峰旗則以烏鴉鳳蝶最常見，此地應該算是黃鳳蝶的天下。不過，孩子們還是網到一些青帶鳳蝶、白帶鳳蝶等。

孩子們把網到的蝴蝶，交由老師用針筒注射酒精，等蝴蝶醉得不能動彈時，再夾入三角紙袋裡。看著看著，不免會想起自己年少時捕蝶、捕蜻蜓的情景。那時，折段小綠竹條彎成團扇形，插在一根竹桿頂端，然後到屋簷豬舍去撲滿蜘蛛網，用以代替真正網具去黏蝴蝶和蜻蜒，每黏到一隻，必因獵物掙扎扯破蛛網，得再找蛛網修補綠竹條上的扇面。

有一次在屋後空地，幾乎蒙到一隻黑花大鳳蝶，經過好些年還引為憾事。現在想來，當時若真網住牠，不是讓其掙扎折翼，終歸也是餵了螞蟻。因為當時的孩子，並不懂如何製作標本。

現在的孩子網蝴蝶，已經學會製作標本，保存蝴蝶的美麗，保存自己童年的記憶；只是現在也多出了專門的捕蝶人，靠蝴蝶賺錢生活，據說他們到處尋覓大型蝶道，設置陷阱，以餌誘、以色誘，往往一舉成百成千的，憑想像都會叫人悚目驚心。

美麗的事物總是引誘人的。如果有輪迴之說，相信每隻蝴蝶的前身，都是人世間的標致女子。奈何造化弄人，隔了百年千年煎熬再回到大千世界，仍然逃不出網罟所編織的一場噩夢。

過去，我常以為山川是恆久的，大自然是無窮盡的；從未料到，所有的美麗與富有，終究敵不過人類的貪婪。

順著溪流往上走，似乎還有更多的蝴蝶出現。我曾經在鄉公所的一幅立體地圖上，仔細看過這一帶的地形。這條小溪源於一個山谷，山谷盡頭被海拔二百、三百、四百………，不斷上升的等高線一層又一層圍繞。道路則分岔，靠右的，伴小溪消失；往左的，里程較長，沿另一座山的腳掌蜿蜒，通向一個山村後，在另一道山谷盡頭結束它的漫步。

常有山村人從路上經過，他們雖未對蝴蝶被網表示憐惜，卻也把牠們當做山上的樹、路旁的花、溪裡的水，是榮是枯、是開是謝、是盈是涸，全是節氣的事。他們怎麼生活著，蝴蝶也可以怎麼生活著，且歷經許多世代。

有人願意分一枝網具給我，我沒拿，也不想再跟著繼續往山裡深入。我想，這兒本是山村人的路，也是蝴蝶的路，但願我們離去後，它依舊是山村人的路，依舊是蝴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