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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
2007/04/15 23:22:10瀏覽2809|回應3|推薦54

●冬天和春天

每年冬天,在宜蘭平原尚未翻土的水田裡,或是長著芒草和蘆葦的河口沙洲上,都不難看到成群的候鳥;甚至到春天,到田裡下了秧苗時,河邊總還會有一些。

這是我記憶裡的冬天和春天。往往因為成群的鳥,使人忘掉綿綿寒雨披掛窗口的那份不快。

今年在春前不久的一個傍晚,我經過蘭陽溪口,天空正飄舞著很細很細的雨水星沫,使空闊的大地織上迷濛蒼茫。我在橋上停留很久,卻只等到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牠鳴叫一聲,即從沙洲展翅騰起,飛越河道。

對於一個平日忙碌,偶爾能獨處的人來說,獨自徜徉野地,尚不致覺得寂寞,但面對此刻這種整個天地只留給一隻飛鳥的情景,竟不免從心底勾出一股莫名的悲涼。

孤單的鳥在河面上空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弧後,迅速的朝著河口飛逝。然後直到夜色籠罩時,我再也看不見任何第二個友伴出現。

我想,我來遲了。附近一個農人看我放下望遠鏡,便扛起他的網具,告訴我說,鳥已經一年比一年少了。

我跟著走完長橋,仍隨時有卡車、機車從身邊唰唰而過。在這個冬去春來的季節裡,我能感受到的,竟然是空蕩蕩的清冷。

常不忘自己是個匆忙趕路的人。一個匆忙趕路的人,不時懷著候鳥的心情,連自己都有些訝異。

●花鳧和龍潭

有一天夜裡,春明兄找到我值班的地方,告訴我有人抓到花鳧,並帶來有關這種台灣稀有冬候鳥的資料。

第二天,兩人趕到冬山鄉一個山腳的農莊,去為花鳧拍照。這是我們第一次不必從圖片上,而是真正的看到來自遙遠北方的訪客。牠們毫無倦容的和一隻綠頭野鴨,同在一個水池裡,不停的梳理著身上的美麗羽毛。

三隻花鳧是在利澤簡附近一個叫「五十二甲」的田野裡落網的,農人將牠們分別塞在裝飼料的尼龍袋裡,載到羅東一家旅社的騎樓下兜售,差點被人買去進補,幸好由賞鳥人買下,送到農莊飼養。

隔不久,龍潭湖出現一對花鳧,和幾隻小水鴨在一起。花鳧是很怕生的,每次和春明兄去看牠們,只能躲在湖邊樹叢,或藏進鐵皮工寮,透過一面由木棍撐開的小窗子,遠遠的窺探。花鳧仍比小水鴨警覺,每回都會快速的遠離岸邊,甚至潛水游向湖心。我們認為,讓更多的人來看美麗的花鳧,是應該的。未料,尚未提到花鳧,春明兄只偶然對村人說潭畔出現竹雞仔,便有人計畫張網捕捉。二人只得相約守住花鳧的祕密,讓牠們平安的、自由自在的,在寬廣的湖面上,度過一個暖和的冬天。

據報紙上說,台中地區也有花鳧出現,有人分析可能與歐洲奇寒有關。牠們千里迢迢的展翅飛來,就是怕那酷寒,如果牠們知道有人捕捉烹食,相信牠們寧願凍僵在自己的家鄉,也不會流落異地做冤魂。

許多賞鳥人在賞鳥時,必須躲在矮樹叢裡,或土堤後面,甚至特別搭建草屏草屋,然後架起望遠鏡,為的是怕嚇走了鳥兒。我不知道這究竟是鳥的不幸,抑或是人的不幸。

在宜蘭的許多河邊,都長有芒草,一些則是長著蘆葦。候鳥來的時候,正是芒草與蘆葦花穗最盛的季節,只須靠芒草,或蘆葦叢的遮隱,鳥和人都有著最友善的距離。回想起早年的歲月,當雁群排隊越過頭上的天空時,人們都會抬頭看著,看那些住在河邊芒草和蘆葦叢裡的鄰居,以研判牠們正在搬家,或是回來度假。

而今,人們與鄰居間的情感已日漸淡薄。當天空被垃圾場和水泥廠的煙霧佔據大半之後,不知道田野裡為什麼會跟著佈下那麼多的網罟和陷阱。

也許,人在越是窮困時,越有人喜歡揮霍吧!三、芒草和蘆葦芒草和蘆葦在寒風中擺動著同樣的舞姿時,它們便也奏出同樣的一首交響樂。

走進擺動著白色髮巾的吟唱隊伍,一片天空都是飛舞的絲帕,這樣的字和句,這樣的曲和詞,令我迷亂。禁不住開口探問。當我問起東方,大家同時搖搖頭;問起西方,大家同時搖搖頭;問起情愛,大家也一塊兒搖搖頭。

直到問出一股天荒地老的感覺湧上脊樑,白茫茫的花穗,仍然是不停的搖著頭。

不過,在我去冬山河邊候鳥的時候,它們又像是玩野的孩子,從堤防兩側不斷的向我車子攏過來。各自伸出長長的手臂,有的輕輕拍打,有的撫摸,有的搔癢,讓車窗玻璃不斷發出聲響。我將車子速度加快,它們也就使起雙手,像拍打著鼓點,但輕柔的,如早春時節的沙沙細雨。

我只讓車窗留一條隙縫,未料仍有不少白色的花絮,刁鑽的溜了進來。

到河邊候鳥,附帶的收穫便是欣賞風中的芒草和蘆葦。

有一段河邊,蘆花沿著河開,從陸地一直開到水際。透過蘆花搖動所露出的空隙,可以看到河面有兩三艘小船在捕魚。未見有漁父織蘆花為被,好在我也不會吟蘆花被詩,否則就要怨嘆了。只是一時竟也闖入蘆花道人的夢境,不免喃喃的叨唸起──

採得蘆花不涴塵,翠簑聊復藉為茵。西風颳夢秋無際,夜月生香雪滿身。毛骨已隨天地老,聲名不讓古今貧。青綾莫為鴛鴦妒,欸乃聲中別有春。

●詩人和農夫

河裡的小船越盪越遠了,因為遠,就看不清他們是否撈到滿船魚蝦。此情此景看在眼裡,「滿載魴魚都換酒」的字句,自然跟著湧上心頭。

我想文人的夢境,總是美好無比的,但一個詩人和一個農夫的夢想與生活,畢竟有些距離。如果船上的人真有魚蝦換酒的心意,大概也不會冒著寒風冷水,賣力的討生活了。

耕織漁樵,自有其辛酸的一面,不過是別人看來悠閒吧。至於我這樣一個候鳥者,應當可以存留幾分夢境的,偏偏那多年忙碌工作及都市生活所習慣的焦躁心態,仍在暗地裡負隅頑抗,絲毫不肯退讓。

原本在橋上垂釣的一對父子,也許是耐不了寒風吹襲,各自收起釣竿。父親踩著腳踏車,兒子跨在後座,任由腳踏車一路走一路有節奏的發出咿咿呀呀聲。父子倆就在咿咿呀呀聲裡,朝著孝威方向離去。

孝威這個村莊的名字,少年時候便熟悉。那時,學校裡有個漂亮女生搬家,聽說就是搬過濁水溪到孝威。

雖然不曾注意到有什麼季節性,我每隔一段年月,便無緣無故想起自己赤腳站在泥濘的操場上,看著她的路隊先從校門口右轉的情形;儘管那個漂亮女生的容顏已經記不清楚,每隔一段年月,總會想起有一次黃昏站在新南廟前,眺望她家綠竹圍的情形。

我想,人世間守著渡頭的,並不一定是一名女子。在感情的岸邊,任何人都極易成為一隻候鳥,或成為一名候鳥者,不管是詩人或農夫。

●河水和神明

從閘門上往下望,河水不見清澈。在橋洞的陰影裡,河水有點偏綠;而在陽光中,它卻帶著微黃的色澤。

水聲本來是最悅耳的,經過大閘門的水聲卻像熱鬧市街上的那種喧囂。野地裡的風,本來是有著清香的,卻混雜著流水翻騰出的濃烈腥味。閘門橋上,有一些人釣魚網魚,才留住我的腳步,心情跟著別人的釣網鉛垂沈入水中,做一種安靜的等待。不遠處,偶有魚兒跳出水面,翻一個跟頭再鑽進水裡,使垂釣的人抱怨不已。有個網魚人把網到的一條小魚,併一些雜草竹片等,攤在橋上。離水的魚兒不時彈跳著,魚身上很快沾滿泥砂而失去光澤。魚太小了,不到十公分長,網魚人根本不屑一顧,我過去將牠撿起丟回河裡。

網魚人看到後告訴我說,牠們一經離開水面,就不會活了。我有些不信,把視線緊隨著那小魚,只見牠真的已無得水的欣喜,顯然是身不由己的平著身子隨波浮盪。

我慢慢走向海口,河水的流波逐漸輕緩,野草和菜蔬使大自然恢復一些神智和元氣。

有三條河先後在這附近匯流入海,傳說三水匯流在風水上非常奇特,不少人遠從中南部來此,為的就是掬一些匯流的河水,回去拜神明。

●致敬和致哀

河彎或支流處,是一條河最美麗的地方。

大河扭著身子拐彎的時候,身邊往往會浮出一些土地;當小河衝進大河的懷抱時,靠下游的那一側,也自然沈積出一片陸地來。

這些膨鬆、潮溼,帶著臭味的黑泥地,先冒出芒草或蘆葦,再長出各色的野花,然後傳出鳥聲。但隨著農夫的腳印之後,野地很快被犁成一畦畦整齊肥沃的田園。然後,再失去鳥聲。

我認得幾個曾經是獵人的朋友說,單純的打獵,不可能使候鳥或其他野生動物絕跡。他們認為,開墾河川地和荒野,濫伐山林,才使得野生動物無家可歸,連個覓食的飯碗都被砸碎。

有個朋友甚至激動的表示,稻穀和菜蔬上的農藥才是真正的凶手。有機會他要帶我到剛噴灑過農藥的田裡,去看一群野鴨集體中毒倒地的屍體。

如果,人們從此聽不到鳥聲。獵人認為錯在農人,農人則認為錯在工廠,因為工廠汙染了天空也汙染了河水。當然誰都不甘心承擔過錯,工廠的老闆們會說,飛翔的鳥被人架網網上烤箱,河裡的魚被人用電、用毒弄得一乾二淨。架網的人則辯稱,飛鳥若不偷襲他田園裡的穀粒果實,怎會落網?何況獵人的槍聲一響,牠們嚇都嚇跑了!

循環不休的爭論,讓人難定誰是誰非。

答案似乎永遠只有──在這面積有限的土地上,我們不得不向所有勤奮的人致敬;而在這有限的生存環境中,我們卻又不得不向失去家園的鳥兒們致哀。

●失土和虧欠

每次車子經過河口的時候,我總會分心,甚至得把車停住。我滿腦子都在想,居高臨下的搜索,能夠看到客居的雁或野鴨。

野鴨我見過幾隻,雁未曾遇。附近村人叫雁為「海鵝」,足見這兒仍是雁的驛站。可是,通常搜尋結果,能看到鷺鷥覓食,便算是幸運。

找不到候鳥蹤影,常使我萌生天地橫遭冷落,而非候鳥失去大地的感覺。

有朋友到西德遊覽,在紐倫堡附近一個小鎮,看見孩童們和幾隻美麗的黑天鵝同在一條兩三公尺寬的水圳邊玩耍,非常驚訝。德國人告訴他,黑天鵝是小鎮的過客,卻因為和人們太親近了,尤其是讓孩子們餵食得胖嘟嘟的,再也飛不動,根本回不了家,只好充當小鎮的居民。

另外,在宜蘭市有個醫師朋友,知道一名患者喜歡吃烤小鳥時,曾勸他不吃為妙。對方卻回答說,只要把小鳥的頭部剁掉,就不會吃出病來。

每次候鳥,我都會想起這兩則故事。

對鳥,對大地,我們所虧欠的,顯然已經越來越多,真不知道將來應該由誰來償還?█

原載1985年6月24日《聯合報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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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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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郭譽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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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動──
2007/05/12 19:04

小時候喜歡剪貼好文章,感謝您竟讓我回到了那美好的少年時代──在這已兩鬢俱灰的年紀──

「有朋友到西德遊覽,在紐倫堡附近一個小鎮,看見孩童們和幾隻美麗的黑天鵝同在一條兩三公尺寬的水圳邊玩耍,非常驚訝。德國人告訴他,黑天鵝是小鎮的過客,卻因為和人們太親近了,尤其是讓孩子們餵食得胖嘟嘟的,再也飛不動,根本回不了家,只好充當小鎮的居民。」

泥土敬白



泥土‧‧‧郭譽孚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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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2007/05/12 18:57

感謝您,提供了那麼多美好的經驗給我們分享。

「走進擺動著白色髮巾的吟唱隊伍,一片天空都是飛舞的絲帕,這樣的字和句,這樣的曲和詞,令我迷亂。禁不住開口探問。當我問起東方,大家同時搖搖頭;問起西方,大家同時搖搖頭;問起情愛,大家也一塊兒搖搖頭。

直到問出一股天荒地老的感覺湧上脊樑,白茫茫的花穗,仍然是不停的搖著頭。‧‧‧」

「‧‧‧‧」

泥土敬白


oO角兒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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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的...
2007/04/16 11:46
另外也有...屏東的"膠啊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