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分攤給人們的，總是那麼坦然。

一條河，從鄉下來，穿過宜蘭市區，又往鄉下去。任憑許多人家的垃圾、化糞池的汙水、陰溝的爛泥、屠宰場的血塊肉屑，揮舞著五顏六色的利刃，一刀又一刀的切割著。有些是輕輕劃過，有些則是狠命搏擊。

        河，一向只略微的蹙下眉頭，依舊靜靜的向東流去。

        河水流動的速度不慢，由於不見浪花，浮現的紋路一如款款波動的裙襬，也就平穩無聲。但在靠近對岸菜圃邊，有一處河底或許受些什麼阻攔，水流經此，必然湧鼓出較大的波紋。似乎有著精靈或一條大魚，在水面下逆水潛泳，使得凸出的大波紋順著水尾散開去，還把其他的流水紋路擠開，直有三、四十公尺才恢復常態。

        不管堤上的人車悠閒或匆忙，河水總是悠悠向東而去。讓人們不曾驚覺，東流的包括有自己的青春歲月。

        浣衣淘米的故事，共同啜飲一條河水的故事，都不存在了。人們到河邊來，有些是路過，有些也許只是和我一樣，圖個晚風清涼，附帶能夠背對市區，少受遮蔽的多看一點遠山。

        遠山是一片深暗暗的藍，飽含著水分的那一種色澤。河水在雨後多少會夾雜些山泥的濁黃，卻因為天空是銀灰色的，河水立刻跟著染上，而且比天色多鍍了一層蠟亮。

        河上本來有一、兩艘木殼船，有人用它們網魚，情景看來如詩如畫。可惜經常不知道撐泊到哪兒去，想看它，有時還真得靠點運氣。

        已經是秋天，又是雨霽，河邊看來最是清爽。尤其堤防坡坎，一顆顆凸出的圓石頭，被雨水洗刷得乾乾淨淨的，教人有一股想脫掉鞋襪的衝動。

        再美的事物，一旦袒裼裸裎，總不如薄紗掩映那般動人心弦；少樹、少岩石的河流，確是會減掉幾分嫵媚。只是在都市裡看河流，實在不便過分苛求。

        我坐的堤防下方的高灘地，正好有個汙水涵洞穿過堤防，把市區的汙水排進河裡，四、五個孩子就在排水口附近垂釣。

        夕陽先從斜對岸的水際，亮花花的踏波過河，閃閃爍爍好一陣子，才逐漸收歛。對面蔗園、菜圃裡工作的農友，慢慢的被隱藏在暮色裡。

        也許沒有魚兒上鉤，那幾個穿背心的孩童把釣竿擱在地上，一個個或蹲或跪的，在泥地上用水和泥巴玩，攪得空氣中瀰漫著腥黏黏的泥巴味。

        河一直受著委屈。除了孩子不嫌棄，似乎很少人留心過它，真正的親近過它。種菜的農友用河水洗滌手腳，更用河水清潔盛裝農藥的器具，有時把芟鋤的雜草也交給河去處理；驅車經過堤防的人，不時以歸巢鳥群的陣式呼嘯而過，排氣管噴出的廢氣，一陣接一陣，要懸浮好久才散去。

        黃昏時刻最好，沿河流域總算多了一些知心者，我猜牠們是一種體形嬌小的燕子。

        小鳥不停的貼著水面穿梭，由堤上看下去，始終只能看清楚牠黑得發亮的背部。單隻飛行，很少聽到歌唱，只要成對出現時，便不難聽到啾啾聲。

        好幾隻小鳥，喜歡以風行疾馳的方式橫渡河面。只有一隻特別頑皮，牠的飛行路線與眾不同，總是順著河道，保持離開水面兩三尺的高度，忽起忽落，一路飛一路唱，每隔三、四秒鐘撂下一聲啾啾啾。

        對岸蔗園裡，傳出另一種鳥兒吱吱喳喳吵個不停的聲音，也許牠們正爭著分配今天晚上睡覺的鋪位哩！真沒想到，小小家務事竟然弄得遠近都聽到。

        我常到河邊小坐，每回心情不盡相同，河的風景似乎也不一樣。

        此刻，灰色的雲層不知是消褪，還是推移，突然間又挪出大片淡藍色的天空。在太陽落下的山稜線上方，露出一些空檔，讓金光仍能照映人間，殘留的大半雲層，被烘成片片彩羽，慢慢又溶開來，漫敷在天上，在水面上。連我的衣裳，也在頃刻間染成同樣的色澤。

        整個大地，彷彿微醺一般。這樣的容貌和神情，最教人興奮，也教人易受感染；可惜，這麼大的天地竟然容不下多少酒量，很快就醉了，醉入黑甜甜的夢鄉！

        我想到，應當趕回去值班。卻有孩子攏過來說，晚上有好多人來散步喲！

        他們問我晚上來不來？我笑著搖搖頭。有個站得遠一點、臉上沾有一抹黑泥的孩子，立刻補了一句，會有很多男生女生來談戀愛哦！

        車子起步後，我再也忍不住的笑出聲音來。只有那河水，依舊靜靜的流著。

──原載1990年7月漢藝色研文化事業公司出版的《與河對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