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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23 11:23:32瀏覽1272|回應0|推薦27 | |
十字街口黃燈號誌附近,有兩棵茄冬樹。樹是老樹,樹旁新蓋好的大樓,卻已是拆舊重建的第四代建築了。 兩棵老茄冬如何幸運的躲過斧斤,誰也弄不明白。倒是兩叢糊里糊塗的綠意,為貼著紅磁磚的大樓增添不少姿色,也為人車川流的十字街口撫平一些紛亂和緊張。 從街上看,只見大樓靜靜站在一旁,兩側少窗子,就像是用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摒絕市聲入侵。尤其那有著一大排玻璃窗的二樓咖啡座,總是張著無可奈何的大眼睛,機器人似的黑眼睛。 有著一排大窗子的咖啡座,已經成為我每天要去兩三個小時的工作室。 我覺得它的果汁、咖啡都不算太好,也討厭它的音樂聲響太大,更不喜歡一些人提高嗓門聊天。可取的,是空氣好、光線好。 空氣好,因為進出以年輕學生居多,鮮少吞雲吐霧者。在冷氣房裡抽煙,其臭不堪,偏偏多數癮君子都那麼霸道。能找到一個有飲料、有冷氣,而不受「薰陶」的地方,在宜蘭可能僅此一處。 光線好,是它有一面大窗。我就從其中一個角落,讓視線穿過一棵茄冬樹,停留在十字街口。我經常坐在靠窗的位子,看樹,看街景。 這時,隔著窗玻璃,在室內大音量的音樂和人們的談話聲浪裡,樹和街道反而都留在一個寧靜世界,無聲的生長,悄悄的來,悄悄的去。 街道像一條湧著浪花,而遠得聽不見水聲的溪流。 我是從朝北稍微偏西的方向,透過老茄冬樹的枝葉去看街景的。無論上午或下午,一樹枝葉總有半面受陽,半側濃蔭。 風吹不動老茄冬的枝柯,但靠近葉片的嫩枝,就會跟著葉子抖動不停,而那種所有葉片都顫動不已的景象,所給我的感受,真是細膩而富詩意,宛如老茄冬正在朗誦或吟哦某一篇章。 茄冬應當是一種極有思想的樹,人們可以由它的樹枝看出端倪──無論老嫩粗細,皆彎曲拗扭,彷彿每一分每一寸,都經過慎密的思考,才長出。 畫理上說,黃金分割的格局最美,透過老茄冬曲扭變幻的枝葉間隙,去看街景畫面,實在是畫家們難以想像的。不同顏色、式樣、速度的車輛,不同的人,都會從這些美妙的格局中,忽隱忽現。 似乎只要用一握花瓣,就可以撒遍所有的人和車,然後到處飄舞;似乎只要用一掬清水,就能夠噴灑所有的人和車,然後它們像荷葉上的雨滴,留在每一凹處滾動;似乎只要用一面手掌,就可輕輕的將一切覆蓋。當然,那向四面八方撐長,看來蓬鬆且帶著彈性的枝葉,必定會使我們無從使力。 也許,那裡面有許多熟人;也許,那裡面有我自己。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都是那麼匆忙。 黃色燈號不停閃亮,彷彿忙著為路過的人車,算計著流失的時光。 一列出殯的隊伍,鑼鼓喧天的打破了一上午的寧靜。有一群戴著斗笠、用竹竿挑著輓幛的老人,不再跟著隊伍前行,他們在老茄冬樹下席地而坐。 其中幾人可能是樂隊,有兩位老人分別用大殼弦與月琴,認真的和著,同時認真唱著。我可以看到他們一翕一張的嘴形,可以隱約聽到弦音琴聲,如同在深夜裡聽到遠處村莊的夜戲。老人們有的勾著頭沉思,有的仰著頭卻緊閉雙眼,有的靠在樹幹吸菸,似乎個個都聽得很入神。 號誌燈下,停放有兩輛腳踏車,也是送葬行列所留下的。車後座各綁著一根粗竹竿,竿上各頂個圓桶形的紙燈籠,燈籠寫著「五代大父」及姓氏字樣。隨著輕風,燈籠像兩個奇特的大腦袋,看著一街人車來往而晃個不停。 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學時分,都會有戴著金橘色帽子的學童,成群的在街頭湧動,這時刻的老茄冬葉叢裡,像是纍纍結了熟透的果子,真是好看,令人看在眼中,心緒都會振作不少。 我在窗邊,覺得自己正巧站在天地的門口,窺探著人世;又像是撩開舞台邊的布幕,看著所有的演員正面對觀眾認真的表演。此刻,自己不是台下的觀眾,也非台上的演員。 我想,人只有在這種孤獨的時候,才能找到瞬間的清明。 ──原載1984年10月8日《聯合報副刊》,並收錄於散文集《與河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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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