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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皮鞋(下)
2011/02/21 22:36:19瀏覽1285|回應0|推薦12

(續上篇)平常,村裡的小孩子看到天送仔,心裡都會怕怕的,除了那佝僂著身軀走路的怪模樣,更因為他埋過很多小孩。這次看到他腳下穿著紅皮鞋,我竟然忘了害怕,對著他冒出一句話:「天送叔,你穿的是不是阿金村長的紅皮鞋?」

「哈,小孩子好眼色卻不識貨,阿金仔穿的是日本貨,我這可是世界第一強的美國牛皮做的,而且我還到自轉車店找一節手拉車車輪外胎,把它縫上鞋底,這下子不但耐穿耐磨,透風還兼防水哩!算是中美合作的產品。」

我一聽跟著興奮,就說:「人家都講阿金村長那雙紅皮鞋是傳家的寶貝哦!你的鞋也是嗎?可看起來,好像又舊又破哩!」

「你說的不假,阿金仔那雙鞋是他老爸進棺材時捨不得穿走,特別留給他的,當然算他們家的傳家寶貝。可你也不能因為我這鞋破舊了就瞧不起它。」

「所有的皮鞋都很貴,阿金村長家從上一代就買皮鞋穿,可見很有錢,為什麼不另外買新鞋,還穿他爸爸留下的舊鞋?」

「這就有故事了,你想聽,先去拿你爸爸的鞋油來,等我一面擦鞋,一面說故事吧!」

「天送叔,我家裡只有黑鞋油,並沒有紅鞋油呀!」

天送仔聽了,顯然有些失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你那課長老爸怎麼不穿紅皮鞋呢?唉,皮鞋沒擦到還要說故事,算我今天做公工吧!」隨即拉著我,一起坐到門檻上,開始講阿金村長的紅皮鞋。

他說:「阿金家在他阿公那一代,窮得有一頓沒一頓的。阿金的老爸八、九歲就被賣到地主家當長工,後來地主的兒子在日本讀完醫科回到宜蘭街開醫生館,看這長工聰明勤快,留他在醫生館裡燒水掃地抹桌椅,醫生出診時則跟在屁股後頭拎針藥皮包。阿金那雙紅皮鞋確實是醫生從日本穿回來的,鞋底磨破了,醫生掏錢讓阿金老爸拿到鞋店重新換了鞋底,順手送給這個跟班的。我還聽說阿金老爸死的時候身上穿的西裝,也是醫師送的。」

「唉──」天送仔長嘆了一聲說:「全宜蘭恐怕不容易找到心肝這麼好的頭家囉!何況人家還是個日本留學回來的醫生。剛才跟你說,我這鞋是美國牛皮做的,那是逗你好玩。這雙鞋是昨天才從宜蘭街南館市場邊的垃圾堆撿來的,我才不管它是日本皮、美國皮。你要知道,皮鞋再怎麼破舊都比草鞋耐踩,鞋只要能穿就有價值,很多東西的價值不能光看新的舊的,對不對?唉,我沒上過學校,你和你阿爸都是讀冊人,這些道理比我懂。」

天送仔說完故事,站起來拍拍屁股,就突突突地穿著他的紅皮鞋離去。

沒想到第二天我在路上遇到他時,他已經把兩隻鞋後跟上的鞋幫,都踩在腳底下,類似現代人穿著的皮拖鞋,或這幾年才流行的前包後空鞋。

他偷偷告訴我:「昨天去一趟你家,路不長卻走得前腳趾和後腳跟都被擠壓得腫痛,起了水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大家笑我是不是得了骯髒病,胯下生檨仔?哼!以前算命仙說我只有穿草鞋的命,我不信,沒想到撿雙皮鞋穿穿看,還真的被折磨一番。」

「天送叔,我們老師說過,命運要自己創造。」

「嗯,你真聰明!所以我才把皮鞋後面這一塊往裡扳倒,踩在腳下,看誰厲害。」天送仔一面說著,還故意倒退兩步:「你不覺得我這麼穿鞋,整個人看來長高了一些?」

我仔細瞧了瞧,覺得他佝僂依舊,卻不敢吭氣。

很快到了暑假,有一天我帶著弟弟和鄰居的童伴到學校玩躲避球,路過天送仔茅屋時,看見他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修理他的皮鞋,便圍過去看。

天送仔抬頭朝我們笑笑,繼續忙他的活。他用剪刀把踩到兩隻鞋裡的後跟鞋幫剪了下來,丟到野地裡。但隔不了一下下,他又去把那兩小塊皮撿回來,用衣袖拭掉灰塵後,將它們分別擱在兩隻皮鞋的裂口上頭。

「你們看,我拿這兩塊皮縫補裂口,不就變回一雙新皮鞋了嗎?」

他看幾個小孩都沒有回話,便自嘲地搖搖頭說:「唉,就算我用同一塊牛皮縫補,人家還是看得出來是補過的舊鞋呀!」

天送仔搔搔腦袋,突然若有所悟地手舞足蹈,高興地告訴我們:「如果我把這兩塊皮剪成圓圓的銅錢形狀,再縫上去,說不定有人會認為是皮鞋工廠故意設計的新款式,對不對?」

「不好看!那會像貼膏藥。」站在我身邊的弟弟,竟然在大家默不吭聲時冒出這麼一句話,害我們一伙繼續呆楞在那兒。

沒想到天送仔不但沒生氣,還笑瞇瞇地稱讚弟弟:「厲害,厲害,小小年紀就有好眼光。那你們說說,該剪成什麼樣子好呢?」

經天送仔這麼鼓勵,大家才你一言我一語地爭相獻策,但天送仔只肯聽弟弟開口。弟弟咬了咬指頭,才慢條斯理細聲細氣地應了一句:「用啾啾就好。」

這時,連我都聽不懂弟弟說的是什麼舅舅,我要他重說一遍,他才拿出嘴裡的手指頭,連著那蛛絲般的口水指著自己脖子說:「就是彈著手風琴唱來信耶穌那個人,還有變把戲賣藥膏那個人綁在這裡的,那個啾啾呀!」

大家終於明白,弟弟說的是傳教士和魔術師繫在領口的領結,大人們叫它啾啾,大概是日語吧!

天送仔一面點頭稱讚,一面開始用剪刀把兩塊皮剪成蝴蝶結形狀,忙著縫補他的皮鞋。

又過了幾天,我坐在門檻上剝花生吃的時候,看到天送仔腳下穿著一雙鞋面各有一隻蝴蝶結的皮鞋,朝著我家走過來。奇怪的是,它竟然變成一雙黑色的皮鞋,近看才發現有些地方還露出紅皮鞋的顏色。

天送仔看到我用著怪異的眼神瞧他的皮鞋,便說:「不用懷疑,這正是原來那雙美國皮鞋。前兩天我撿到衛生所漆木板牆的油漆桶,裡頭還剩一點黑油漆,就拿來刷我的皮鞋。我想,刷層漆更多一層保護,何況你家只有黑鞋油,對不對?只是沒想到等我漆了一大半才發現油漆不夠,最後只能變成這種『新藝綜合體』,有一點花哩花囉的。」

我知道「新藝綜合體」這樣的形容詞,因為上午有輛三輪車從宜蘭街下來,一路用擴音喇叭為戲院放映的彩色電影做宣傳,說的正是「新藝綜合體」,沒想到天送仔這麼快就掛到自己嘴上。

我轉身跑進屋裡,從床鋪下拿出鞋油和鞋刷,讓天送仔刷他的皮鞋。可任憑他怎麼刷,油漆沒漆到的地方和一些拐角接縫,依舊會浮現紅皮鞋的痕跡。

天送仔安慰自己說:「沒關係,天底下應該只有我這雙『新藝綜合體』的皮鞋,何況鞋穿在我的腳上,我認為它好看就是好看,對不對?」

就這樣,天送仔每天都會穿著那雙自己改製過、漆過的皮鞋,快快樂樂地在村子裡走來走去。必須扛嬰兒棺材去公墓埋葬的日子,他則換上草鞋。他不說捨不得穿,卻說穿皮鞋在墳地裡走來走去給誰看呀!

等我長大一些,每回想起天送仔穿著漆黑的皮鞋走來走去的快樂神情時,才慢慢體會到他說過的一些話。例如,你不能因為我這鞋破舊了就瞧不起它。例如,鞋只要能穿就有價值,東西的價值不能光看新舊。又例如,鞋穿在我腳上,我認為它好看就是好看等等。

幾十年過去,光是這些回想,竟然也能讓自己心情跟著愉悅起來。(完)

──原載20112月5~6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這篇小說字數有點長,人間副刊從大年初一起分四天刊出。我現在把它分成上下兩部分貼出,與朋友分享。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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