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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1 13:21:29瀏覽4548|回應0|推薦28 | |
一九八八年底某一天,我揹著相機回到讀高中時經常遊逛的羅東街上,空氣中已經呼吸不到那股曾經在年輕肺葉裡鼓盪好些年的檜木香味,唯一安慰的是還能夠看到一些熟悉的老店面。
當我經過一家在記憶裡開設了很久很久的照相館時,忍不住像個小偷那樣東張西望,從店門口傾斜著上半身,探頭探腦地盡朝裡瞧。結果,走出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親切地問我:「要照相嗎?」 我不曾見過這位老先生,卻覺得一眼就認得他,一位在我的腦袋裡已經熟識長者,甚至應當是從我小時候的記憶裡走出來的照相師傅。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一具架著三角架的相機旁聊起來,聽他談他的照相經驗,聽他談他的人生。 當年七十八歲的江茂盛老先生,從事照相行業已整整一甲子,從日據時期的寫真館到光復後的照相館,理當有很多故事可以說。我腦子裡不停地盤算著,找些什麼樣的話題去勾引老師傅的記憶。 突然從大街上行駛過娶新娘的車隊,丟下一串鞭炮在相館的走廊上,噼噼啪啪地炸了開來。我想起老一輩的人每到年終歲尾喜歡講的一句話是,有錢沒錢討個老婆過年。在某些行業中,年底這陣結婚熱潮,可是他們的旺季,便說:「年底結婚多,生意一定很不錯!」 老人家回應我一臉含蓄又文雅的苦笑,然後淡淡地說:「現代年輕人想法和做法越來越新潮,大家都喜歡到外頭的風景區拍婚紗照了。」 他停頓一下,接著說:「其實,過去也沒多好啦!像我這種年紀的老一輩,有不少人對照相懷著莫名的恐懼,認為一旦照了相,可能連魂魄都會被攝走;再說,早年民間普遍過著窮苦日子,掙點錢當然捨不得花在拍照,縱使結婚也只有少數人會到相館拍一兩個鏡頭留做紀念。」 老先生笑著回憶台灣光復前後的情景,那時候絕大多數的人過一世人也沒照過相。大家都說,哪有什麼閒錢照相,照一組相片像殺頭豬公呢!誰照得起。有些人難得照一次相,也是等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才由子孫安排照相師傅前往拍下遺容。 江茂盛曾經為十幾二十位剛斷氣的老人照過相。照相前,由死者的家屬雙手合十秉報老人家,表示請來的照相師傅會幫他留下最帥或最漂亮的影像,供子子孫孫長久懷念,請老人家放鬆心情和筋骨配合,同時保庇照相師傅平安發財。說也奇怪,那已經僵硬的屍身竟然即刻變得柔軟,任由家屬扶起上半身,再由一名家屬躲在背後撐著上鏡頭。然後,江茂盛再根據那「最後留影」,畫成較大張的遺像,裝框供死者家屬懸掛追思。也因此,在早年的照相館當中,有不少的老闆都兼具繪畫人像的技藝。 江茂盛老先生十六歲時由宜蘭跑到台北習藝時,就當了兩年畫炭筆畫的學徒,期間還從朋友那兒學得照相技術之後,才回羅東開了這家「寫真館」。 很多人知道他會照相也會畫像,所以一些需要「最後留影」的,就找上他。他根據攝得的照片作畫,然後憑揣測加上一對睜開的眼睛,再請死者家屬「鑑定」,直到對方點頭說「像」,便開始在這張頭部畫像底下添加衣服、扶手座椅、搪瓷痰盂,以及古色古香的茶几、茶几上的瓶花擺飾。其他的背景,還包括牆壁上的掛鐘、圓形或多角形的雕花窗等等。 有個時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日本士紳或唐山士紳的影響,死者家屬還會要求,在遺像上為長者頭上戴一頂泥帽。彷彿戴上這麼一頂帽子,就可以把死者的學識和社會地位提高許多。 在早年,照相的膠質軟片還沒有發明時,使用的底片是一種上了藥膜的玻璃板,拍好的影像也沒有放大照片的設備,因此照各種尺寸照片都使用玻璃底片,使用最多的是六寸片,最大的稱為十二寸片。 老相機的體積,比起現代人使用的傳統式或數位相機,大而且笨重。尤其是架在店裡「鎮殿」的相機,由它的渾名叫「火車母」,以鐵路蒸汽機關車那樣的龐然大物來形容,可見一斑。 因此,照相師傅應邀出外拍照,都會先問明客戶想拍多大尺寸照片?拍幾張?才能決定帶什麼尺寸的相機和底片。那種玻璃底片,分別裝在一個個木篋子裡,每篋裝二片,照完後回暗房抽出顯影、定影。交易時顧客只能取走照片,玻璃底片依例屬相館所有,每個相館都釘一座專用架子存放底片,俾便客人隨時加洗照片。早年宜蘭地區照相館不多,遇到社會上發生重大刑事案件,警方要緝拿人犯,都會先到各個照相館去找找看有無檔案影像。 照相館裡存放底片的底片架子,最怕貓狗搗蛋,萬一叫牠們弄翻了,便成了一堆玻璃碎片,顧客要加洗照片時,就傻眼了;颱風或豪雨淹水,也會造成損害。在江老先生的「寫真館」裡,本來存有不少台灣光復以前南澳山地青年被日本軍隊徵召入伍的玻璃底片,就先後毀於光復後的幾次大颱風。 江老先生當年常到南澳照相,交通工具是一輛腳踏車,他一騎得騎好幾個小時,大都走在顛簸的石子路上。到其他鄰近鄉鎮也一樣,三角架等一些不怕震動的器材可以綁在腳踏車後方的貨物檯,玻璃底片和相機鏡頭等十幾斤重的皮箱,則得隨身揹著。到了目的地,萬一碰到下雨,影中人坐在淋不到雨的騎樓下或門口,照相師則撐傘把相機架在室外的廣場甚至道路中央,才好拉出距離拍照。 老相機沒有調節快門速度的功能,完全憑照相師傅的經驗控制。太快了,曝光不足,影中人都變成黑炭族;太慢了,曝光過度,人人臉色蒼白,變成靈異照片。晚上或室內攝影,必須右手握著控制快門的壓力橡皮球,左手還得高舉並撳壓點燃「閃光粉」的開關。點燃「閃光粉」在室內往往只能拍一張,因為「砰」一聲閃了光,接著便散發出大團大團煙霧,必須要等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煙消霧散才能繼續拍第二張。 老一輩的人禁忌迷信多,對照相也不例外。江老先生說,普遍一種說法是照相會折壽,因為「魂」被攝走了,所以包括一些年輕人都會排斥照相,上了年紀的長者更不用說。五結鄉有一戶人家,家境窮困,男主人七十幾歲也拍不起照片,難得老人家有個女婿非常孝順,特地到羅東請江茂盛騎了很長一段路的腳踏車,專程去為他老岳父照相。未料照完相時,卻見老先生眼淚一串串簌簌地的掉個不停。女兒女婿趨前安慰,老人家哽咽地說,自己照過這張相片之後,肯定是不久人世了。 民間對相照還有一項忌諱是,不喜歡三個人一塊兒上鏡頭,說是三人合照時,站中間的那個人會「先走一步」。這種「不祥」說法,據江老先生指出,是傳自日本人和山地居民的習慣。另外,一般人照相不喜歡照半身影像,則是認為一個人竟然只有半截身體,當然不像一個人。 照相在光復前不是個熱門行業,生意不多,往往得靠外出兜攬,因此日本人對他們自己同胞有一些未明文的「保護政策」,凡是機關學校創辦週年慶或每年元旦的員工大合照,在有日本人開設「寫真館」的地方,生意非他們莫屬。江老先生說,好在當時照相利潤算不錯,平均每天能兜個一組照片拍攝,生活就不成問題了。 江老先生在羅東鎮公正路經營的宛真照相館,持續幫顧客拍照,直到他八十歲。接著他不幸中風臥床六年後棄世。他在生前曾把照相技術傳給兒子,再由兒子教會孫子。老先生走後,相館由他兒子繼續經營至二00四年才結束營業,把店面租給其他商人。 ──原載《宜蘭文獻》雜誌第81、82合刊 ──照片說明(上圖)老照相師傅江茂盛先生生前留影。吳敏顯/攝。(中圖)日據時期宜蘭地區寫真業者合照,第二排右三就是江茂盛先生。陳建宇/提供。(下圖)宜蘭市林屋鐘表店老闆林金土先生生前一直保存著1927年結婚照的玻璃底片,事隔70餘年沖印出來的相片,畫質依舊清晰細緻。吳敏顯/翻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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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